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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文选》指导大概(7)


  这些是信仰。为了强调这些信仰,所以“忍不住”故甚其词——后一节同时在用排语。还有: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一四二面)

  我可以武断地说:美国是不会有社会革命的,因为美国天天在社会革命之中。(一六五面)

  这些信仰,胡先生是有充分证据的。他用“大胆地”“武断地”,只是为了强调他的信仰。他仿佛在说:“即使你们觉得我的证据不充分,我还是信仰这些。”

  胡先生在运用带情感的笔锋,却不教情感朦胧了理智,这是难能可贵的。读他的文字的人往往不很觉得他那笔锋,却只跟着他那“明白清楚”的思路走。他能驾驭情感,使情感只帮助他的思路而不至于跑野马。但他还另有些格调,足以帮助他的文字的明白清楚。如比喻就是的。比喻是举彼明此,因所知见所不知,可以诉诸理智,也可以诉诸感情。胡先生用的比喻差不多都是前者。例如:

  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一四四面)

  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一〇五面)

  又如《易卜生主义》里:

  社会国家是时刻变迁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种方法是救世的良药:十年前用补药,十年后或者须用泄药了,十年前用凉药,十年后或者须用热药了。(一三五面)

  这些同时在用排语。又如:

  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自然”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他吐露真情。(一四三面)

  考证的方法好有一比,比现今的法官判案,他坐在堂上静听两造的律师把证据都呈上来了,他提起笔来,宣判道:某一造的证据不充足,败诉了;某一造的证据充足,胜诉了。他的职务只在评判现成的证据,他不能跳出现成的证据之外。实验的方法也有一比,比那侦探小说里的福尔摩斯访案:他必须改装微行,出外探险,造出种种机会来,使罪人不能不呈献真凭实据。他可以不动笔,但他不能不动手动脚,去创造那逼出证据的境地与机会。(四八四面)

  又如:

  到现在他(指人)居然能教电气给他赶车,以太给他送信了。(九五面,参看一四五面)

  这也同时在用排语。以上三例都是有趣味的比喻。还有《易卜生主义》里:

  社会对个人道:“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一二二面)

  这是将“社会”人化,也是一种比喻。这种种比喻虽也诉诸情感,但主要的作用还在说明。其实胡先生所用的种种增强情感的格调,主要的作用都在说明,不过比喻这一项更显而易见罢了。

  文字的“明白清楚”,主要的还靠条理。条理是思想的秩序。条理分明,读书才容易懂,才能跟着走。长篇议论文更得首尾一贯,最忌的是“朽索驭六马,游骑无归期”。胡先生的文字大都分项或分段;间架定了,自然不致大走样子。但各项各段得有机的联系着,逻辑的联系着,不然还是难免散漫支离的毛病。胡先生的文字一方面纲举目张,一方面又首尾联贯,确可以作长篇议论文的范本。有些复杂的题材,条理不但得分明,还得严密,那就更需要组织的力量。本书中如《问题与主义》(二),《新思潮的意义》,《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红楼梦考证》及《附录》,都头绪纷繁,可是写来条分缕析,丝毫不乱,当得起“严密”两个字。长篇议论文的结尾,最应注重,有时得提纲挈领,总括全篇,给读者一个简要的观念,帮助他的了解和记忆。如《不朽》的末尾说,“以我个人看来,这种‘社会的不朽’观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接着道:

  我的宗教的教旨是:

  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一一〇面)

  又如《新思潮的意义》的结尾:

  这是这几年新思潮运动的大教训!我希望新思潮的领袖人物以后能了解这个教训,能把全副精力贯注到研究问题上去;能把一切学理不看作天经地义,但看作研究问题的参考材料;能把一切学理应用到我们自己的种种切要问题上去;能在研究问题上面做输入学理的工夫;能用研究问题的工夫来提倡研究问题的态度,来养成研究问题的人才。

  这是我对于新思潮运动的解释。这也是我对于新思潮将来的趋向的希望。(六四面)

  《易卜生主义》的结尾最为特别:

  他(易卜生)仿佛说道:“人的身体全靠血里面有无量数的白血轮时时刻刻与人身的病菌开战,把一切病菌扑灭干净,方才可使身体健全,精神充足。社会国家的健康也全靠社会中有许多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时刻与罪恶分子龌龊分子宣战的白血轮,方才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我们若要保卫社会的健康,须要使社会时时刻刻有斯铎曼医生一般的白血轮分子。但使社会常有这种白血轮精神,社会决没有不改良进步的道理。”(一三五至一三六面)

  接着还引译了易卜生给朋友的信里的一节话,说社会的少数人“总是向前去”,多数人总是赶不上。这更是好整以暇,笔有余妍了。

  有人说胡先生太注重“明白清楚”,有时不免牺牲了精细和确切,说他有时不免忽略了那些虽然麻烦却有关系的材料或证据。即如《易卜生主义》那篇,在民国七八年间虽曾“有最大的兴奋作用和解放作用”,后来却就有人觉得粗浅了。他有一些整理国故的文字,有人觉得也不免粗浅的地方。胡先生是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领袖,他的文字不能不注重宣传的作用,他偏重“懂得性”,也是当然。他的文字可没有一般宣传的叫嚣气;他的议论,他的说明都透澈而干脆,没有一点渣滓。——他所谓“长篇议论文”包括说明文而言。——就是这些,尽够青年学生学的。况且精细确切的文字,胡先生也常有,上节所举《问题与主义》(二)等四篇便是的,而《红楼梦考证》及《附录》更见如此。高中学生学习议论文和说明文,自然该从条理入手。比喻也练习。至于那些增强情感的格调,用时却得斟酌。大概排语不妨随便用,只要不太多不太板就成。胡先生用对称,虽是为了亲切,却带着教训的口气。青年学生用不到教训的口气,只消就亲切上着眼。但得留意,对称也容易带轻佻的口气,轻佻就失了文格了。故甚其词可以用,但得配合上下文的语气,才觉自然。严词能够不用最好;胡先生的严词有时也还不免有太过的地方。——这些年很有些人攻击胡先生的思想,青年学生以耳代目,便不大去读他的书。这不算“一个不受人惑的人”。胡先生说过:

  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做文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二〇四面)

  这是“评判的态度”。青年学生若不读胡先生的书,也不配反对他的思想。况且就是反对他的思想,他的文字也还是值得学的。无论赞成胡先生的思想的也罢,反对他的也罢,我们奉劝高中学生先平心静气的细读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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