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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回到下宿来时,便高声朗诵起来,也不怕笑坏下女们的肚皮。第二课的内容是:“姐儿请给我茶,姐儿请给我开水,姐儿请给我饭……”等的日常用语。还有一册讲义是文法,论拼音以至动词的语根变化。什么四段,上二段,下二段,上一段,下一段等等,一场糊涂,弄不清爽,我想日文比英文还要难呢。于是我恨日本的动词,何以不一律规定为四段变化,岂不容易些么?日本话的发音虽然比英文容易,但是每一句话,音数拖得很长,听去只是Kiriko Siriso一类的音响,莫明其妙。想跟着说一番,但总是念不下去,过了一个多星期,虽学了一二句简单的会话,但向着商店的店员或下宿的下女说时,他们总要发笑,真是笑得又愧又恼。于是我常常悲观着想:

  “我和日本无缘了。留学不成功了。纵有官费可领,但在日本不单腥鱼和臭萝菔难得下咽,日文日语也难得入脑。算了吧!赋归去来兮吧!……”

  的确下宿的饭真是难吃。有时叫厨房加二个炒蛋,便要一角钱,并且还混了许多美利坚粉进去。美利坚粉者,灰面也,吃进口里不似炒鸡蛋,但也不似咸蛋糕。我想这真是糟糕!

  最初我以为每月十四元,连房租包食伙,总不算贵了,但同住的老留学生姓陈的告诉我,他在三崎町二丁目找着了一家下宿,名叫富山馆,四叠半的房子包伙食只需十一元。房子虽然不比圣天馆的好,但环境清静,住客也不多,并且多是日本学生,所以也比圣天馆干净。

  在高等日语学校上了约一个月的课,一点没有进步。不单不会说半句日本话,并且也还不会念中学程度的科学书,陈君劝我请一个日本人到下宿里来单人教授。或许比较有进步,因为可以和他习习会话。我听从了他的话便请了一个姓松岛的日本人来教日文,每天下午由二时至四时,教二小时的课月奉束修日金五元。这位松岛先生是专门任单人教授,教中国新留学生习日本文的。每天一早从八点起,至晚上十时止,他常奔走于神田各下宿之间。

  松岛是一个朋友推荐的,教授法十分平常。因为可以和他作笔谈,他反向我询问了许多关于政治方面的事,多半是问中国的某政治家如何,某军人如何。我也随便地回他几句,结果,我做了每月倒贴五元薪水的政治顾问了,我想,他真是岂有此理,有一天,他忽然写了一行字:“我以为袁世凯较孙文更伟,君意如何?”他就是这样地有书不教,每天只是胡说霸(八)道。不满三星期,我便送了他一张五元的钞票,叫他滚蛋了。

  同住富山馆的中国留学生只有三个人,除我和陈君之外还有一个日本大学专门部的学生,也是姓张的。他们是老留学生,喜欢在咖啡馆出入,尤其是姓陈的,在神乐坂某咖啡店看中了一个女招待,常常去进攻。我也跟着他去过几次,因为不会说话,只是陪着他们喝闷啤酒而已,那是在民国元年十月中旬,我最初晓得有所谓咖啡店就是在这时候。

  到日本人的眼镜店里去看过来,金丝眼镜的价钱真贵得吓人。陈君看见我想戴眼镜,便对我说,日本学生多戴铁丝眼镜,到劝工场去买一副铁丝眼镜好了,并问我以什么理由要戴眼镜。我当时真惭愧得回答不出话来,唯有说防风防尘埃而已。但我终于买了一副铁丝眼镜,价值一元多。青年人的见解真幼稚,以为戴了眼镜,会增加美观,其实只有增加丑态而已。说我的眼睛近视么?我直到进大学时的目力测验仍然是二十二分之二十二。

  总之,有了官费,稍稍从经济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了。我的精神便有些弛缓了,失掉了向上进取的能力。有时略一反省也知道不该不努力用功。但在另一方面,又自宽自慰地对自己说:

  “慢慢来吧。还早呢。在省城二三年,物质上太受苦了。休息一年半年,透透气吧。”

  嗣后,还跟他们到吉原和浅草十二阶下去游览。(前者是公娼所在地,而后者是私娼群集的地方。)虽幸未堕落下去,但也常常感着不小的诱惑。

  “你是革命政府新派遣来日本留学的官费生!”

  想着自己的资格既如此,但自己的学力又如彼,也常感着一种矛盾的痛苦。但是在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努力,应进什么学校。到后来,我知道我之不努力,一半是由于自己之不振作,一半是缺乏互相切磋琢磨的朋友。若不早日改变一下环境,那只有堕落之一途了。

  同乡有一二位先进劝我,要进正式学校不该单习日语。若同时习一般科学,则日本文进步更速。因为各科都是用日文讲授。他们劝我若不入成城学校,便进目白的同文书院吧。我当时若进了比较严格一点的成城学校,那末在大学预科的时代,也不至于那样吃苦吧。但是,我一半是因为怕住堂太束缚,一半是因为同文书院的学费省一点,我就决意迁入目白,进同文书院了。当时我是何等的因陋就简啊。每月省出十元八元来做什么呢?寄家帮助父亲么?不是的?拿来看电影和吃中国料理而已。

  迁入市外的目白后,和一位同乡姓袁的同住在一家广东料理店的楼上。在这里吃纯粹的中国菜饭了。其实是至不卫生,但在那时代我尚吃不惯日本菜,觉得至平常的肉丝炒白菜也非常适口,按生理上说,恐怕是我们初从中国来,体质上仍保持着老习惯,需要充分的脂肪分和盐分吧。

  在同文书院,我进初年级。第一学期,专习日文。有三个教员来教我们。第一个是教务长,文学士十时弥,是最无用而又最狡猾的先生,把中国留学生当做玩具,给他消消遣而已。我的直觉力比较锐敏,对于他的说话自然也有过度曲解的地方吧,总之我非常讨厌他。其次是一个姓柴田的,据说他是北京住过几年,会说中国话。但他的态度仍然不真挚,只有胡子像高警学堂的大胁先生的那样长,和教授法比较明瞭一点而已。他那种蔑视中国人的态度,就叫人看见生气。所以我也讨厌他。第三是姓鸟海的,这位先生态度非常真挚,也会选些名人逸话给我们读。他除在我们级里担六小时的功课外,还在教务处当头等杂役一类的书记,每遇见十时弥,便不住地鞠躬。但听说,学校只给他每月十二元的薪水。他对于纪律非常严格。而我自到日本来后,更变成为一匹无缰之马了。到后来,我和这位鸟海先生冲突起来了。他走下坛来拉我的手,要我滚出教室外去。我当然和他抵抗。到后来,我便无课可上了,白白地送了一学期的学费。我只闷坐在广东小料理店的楼上,天天翻看汉译日本文典。

  原来同文书院是中日两国人士捐资建筑的。听说中国政府也帮了很大的款项,目的是专教育中国留学生。但是我进去那年,日本人——东亚同文会,却拿这个校舍来办中学了,名目白中学,专收容日本人,而将纯中国人的同文书院附属于目白中学。这是十时弥不甚重视同文书院的最大理由。

  我厌倦了同文书院,也厌倦了目白,同时也厌倦了脂肪分过多的中国餐了。大概是多吃了日本水和日本米,体质上起了变化,对于脂肪分和盐分之要求逐渐减低了。

  同文书院是怎样的性质呢?它是一个规定二年毕业的(中学三年级程度)速成中学。我因为不愿留在初年级,便要求插入在次年暑期即可毕业的二年级。他们日本人是不管我们有没有程度,只要缴得出学费,便批准了,所以在民国二年春我便跨进了同文书院的二年级,并且是习第二学期的功课。二年级有些什么科目呢?日文,英文,代数,几何,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等。我又花了一笔大款,买了这些科目的中等教科书,听讲了两星期,似乎也还赶得上。因为虽然不甚了了,但是会通读那些教科书了。

  我插班的最大理由是,想在暑期毕业后去报考官立高等或专门学校。同文书院的先生们虽允许我们用中文作答案。但是投考那些高等学校是必须用日文作答的。这却难为了我。因为我只会读而不能写啊!

  不过自己有时亦有些得意忘形起来,自己佩服自己到日本来,尚不满五个月,居然会念中等教科书了。自己也定了《东京朝日新闻》来读了。但除标题以外,内容仍然不甚了了,把报纸摆在书桌上,只是骗骗下女而已。

  民国二年二月初旬我又从目白搬出市内来了,住在今川小路的千代田馆。千代田馆正在圣天馆的后面,蔡君还住在那家下宿里。他的性质比我沉着,自到日本以来,没有搬过家,而我已经转寓了四五次了。我每天都搭院线电车(院线者铁道院所属之铁路,和东京市办的有别。)到市外目白去上课,也学了日本学生的习惯,带辨当盒到学校去吃冷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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