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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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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连烟泡子也戒绝了它吧。真个戒好了烟后,或许外国的牧师们会帮助自己呢。他一连三天摒绝了烟泡子。但第一天便病倒在床上了,第二天身体麻木了,第三天大便流血了。 老何终于进了天国!并且进得非常的痛苦!我当时想,假如他不受宗教的诱惑,——否,不受外国人的经济后援的幻想之诱惑,——则他仍然在做工,仍然在抽大烟,仍然在过他的平稳的生活吧。因为受了那种诱惑,他失掉了职业,也患病了,并且要借债度日,结果也送掉了性命! 他从教会得了些什么报酬呢?当他的妻子草草地埋葬他的时候,西洋人全部总动员,加上宣道学校的一班学生,在他的草坟前唱了几首赞美诗,也为他做了两次的祷告。全村的人们都觉得老何有这样的光荣,死得很值得了。 我们虽然为老何而得着半天的休假,但觉得老何死得非常可怜,同时也恨牧师们之伪善及不近人情。 留余堂的从堂兄弟们本来有许多来进广益学堂的,但到后来,都转入官办的学校了。有的出省去进省立方言学堂,有的在本城转入官立中学或官立师范。只剩下我们二三个堂兄弟仍留在这家教会学校里,于是也不免感着孤寂,父亲对我们的升学问题又发生苦闷了。 在当时的部章是在高等小学毕业可以奖廪、增、附;在中学毕业可以奖拔、优、岁;在高等学堂(大学预科)毕业可以奖举人。父亲虽然在说这些功名不比从前郑重了,但是给礼部部章规定了,纵令不郑重,但总不能否定它。他人的子弟在数年之后,尽获得了这些功名回来,只有自己的子弟是白身,这个忧虑,对于父亲也似乎是一种威胁。到后来父亲获得了一个结论,即“和捐班一样,只要有钱,便有功名”。 父亲因为没有这许多钱送我进中学,而高等,而大学,故不再作“叫我们从正途出身”的梦了。他想,最好是送我投考官费的学校。 在当时,也听见热心新教育的岑云阶总督兴办了很多学堂。在陆军方面,办有将弁学堂或武备学堂,是一种陆军速成学校,最后改办陆军小学了。其次是陆军测绘学堂。这两校是军事性质的,一切由政府供给,算是官费学校。此外是优级师范,可免学费膳宿费,其他自备,此可以说是半官费的学校。但是优级师范于去年招考过了,要四年之后才招收新生,并且我们的普通科学程度也还不够;而父亲又有偏见,以为陆军学校毕业之后,必须上前线去服务,危险较多,禁止我志望陆军小学。结果他以为投考测绘为最适宜。第一,我的数学程度很好,适于习测量;第二,测绘学堂是官费的学校;第三,不如陆军学校有直接的危险。但他没有想到由测绘学校毕业后,出路最少。不过在当时饥不择食而最大的目的还是在官费和生命的安全。父亲只生我一个人,对于我的就学问题,也难怪他在战战兢兢深谋远虑啊。 己酉年(宜统元年,亦即一九〇九年)春,我还在广益学校四年级肄业,父亲要我出省去投考测绘学堂。但是结果失败了。我做了一个败军之将,再回到广益学堂来,补足了半年的功课,便告结束了。在程度上说,是略胜过高等小学的毕业生。 到广州走了一趟回来的我,不单对于广益学校意兴索然,就连对于官立中学和初级师范,也看不起了。这是因为我在省城看过了许多堂皇宏伟的学堂。内容怎样,我不知道,单就校舍的外观上说,就足令我倾倒了。这当然是青年学生谁都有过这种虚荣的经验。青年常以自己所进的学校建筑如何伟宏夸示于人。他又常以自己的教师是如何的有学问夸耀于人。他不知道前者只是一种传舍,而后者正多不可靠的。纵令有几个名流,他们也是为捞几个铜板而来,并不是为青年的学业有如何的诚意和热情。呜呼,古之人尚如此,今之人更无用说了。 过了新年,是庚戌的新正了。 “今年怎样办?进东山师范好么?” 父亲这样地问我。东山师范是本州官立初级师范,在那时只办了一班本科,一班预科,一班附小。 “那个像龙船寮般的学堂,我不愿进去。” 龙船寮是什么呢?在城东校场上,有所关帝庙,即是我小时常去偷取明圣经的所在。在关帝庙左边也有一所粗陋的小庙宇叫做龙王庙。再在龙王庙的左边,有一栋泥砖建筑的矮狭的长廊,目的是在安置在一年间只在端阳节前后数天得人看重的龙船。平时一般无家可归的乞丐们,便都聚集在这长廊下寄宿了。故到后来,龙船寮的定义,转化(Aufheben)为无产贫民窟的意义了。 我以龙船寮比拟东山师范,确实太刻薄了些。官立中学以明伦堂为校舍,似乎比东山师范堂皇些。但东山师范的校舍亦是旧日的东山书院,建筑也还不错,并且靠梅江河畔,背山面水,风景宜人。我之以龙船寮拟东山师范,大部分还是象征它的内容。 但是过了元宵节,留余堂的堂兄弟们出门的出门,进学的进学了。在这样的现象之前,我的心情实在有些和看见姊妹们嫁的嫁了,订婚的订了婚,只有自己尚未觅得夫婿的处女一样! 到后来,无可奈何,终于出嫁到我心目中的“龙船寮”里去了。但是对于省垣的学校害着很重的相思病。我想,最少父亲该给我到广州去读书。那是何等可怀恋的广州啊!我想出省读书,几乎要想到发狂了。这种热情,我在“脱了轨道的星球”里面约略述过了,兹不再赘。 东山师范的功课有经、史、地理、算术、几何、体操、图画、博物、教育、心理、伦理等。占最多时间的是经学,读经六小时,讲经六小时。我们的经,读至《左传》了。我是读过了一遍的,便不发生兴趣了。我最觉奇怪的,是要在讲堂里由教师监视着每天朗诵一小时的经书。学生多了,声浪异常混杂,到后来,大家只是放开嗓子,喊一阵吧了。坐在后面的,不是躲着看山歌本,便看小说。有的是传递纸条以代替交谈,或傻笑,或做鬼脸。 不满三个月,我对于东山师范便厌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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