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资平 > 最后的幸福 | 上页 下页


  ——我怕没有资格受智识阶级的人——大学生们的求婚了吧。莫说大学生,连中学毕业生都不来过问了。她想到这一点,暗暗地痛哭起来。

  到了二十一岁那年的四月中旬,美瑛决意到县城里B教会去习医学了。在B教会里习医,不单不要缴学费,每月还可领五元的津贴。不过毕业后有三年的服务期限罢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就想进去的,经哥哥的反对和哥哥答应她不久送她到省城进学,所以没有进教会的医学校。现在她想,不进去学点职业,自己的将来的生计是很危险的;这是对母亲请求同意时的第一个原因。其次她也想到城里去混混,或有机会可以由自己物色个把自己中意的夫婿。她想,这次出城去时,不要再战战兢兢的,要大胆点进行才好。

  美瑛搬出城里去时,村中的山上,溪间春都来临了。到处都是青青的了。梅树上早满装着浅绿的嫩叶,矮松一株株的长了笔状的松蕾。天高日暖深蓝色的空中浮着几片白云。云雀高高的在云下翱翔着唱它们的小曲。在这样的景色之下,美瑛更感着孤寂。她想,在性的烂熟期中的自己绝无恋爱的守在寒村中度冷寂的生活——像尼姑一样的生活;自己完全是枉生人世,无生存的价值了。她对一切世事像无感觉般的,也不起何种兴趣,自己所觉得到的惟有心的焦灼。

  B教会医院的院长是美国人,副院长是北京Y医学校毕业的。院长,副院长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助手。此外没有男性了。其他助手,看护的,学生都是女性。

  年纪在三十以外的副院长蓄有一丛日本式的短须。美瑛初来,副院长对她很亲切。美瑛也想尽力所能及的把在家里时的不活泼无表情的性质改去,对人接物都时时刻刻留心着取顶和婉的态度。

  产科那门学科是归副院长担任。始终微笑着在讲坛上解释生殖器官作用的泰然的态度叫美瑛觉得他太岂有此理了。他有时望着美瑛,她便当副院长在意识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怕红着的脸给同学看见了难为情。她初次听产科的讲义时很不好意思的,差不多不情愿出席。但过了二三星期后她觉得顶有味的还是产科这门功课了。因为她由这门功课得了不少的安慰。到后来她是兴奋着听讲了,有时还觉得先生的讲解中太少刺激的分子了。

  “受孕的准备作用,不可当它是种无目的的娱乐,分娩,也不能当它是种痛苦,我们要知道这是女性的一种义务,保种的义务,并要归荣于天父的。”

  美瑛听见先生说出这一般的话来了,她想,先生太把我们当小孩子看了,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她——全无性的经验的她,始终感着一种刺激。但她的同级的大多数都是既婚的女性,并且其中还有几个有了生育的经验的,她们的听讲的态度和先生的讲演的态度一样的泰然的,像不感着一点兴奋。美瑛望着她们,禁不住羡慕起来。

  ——她们定把日间学得来的知识带回去一五一十的报告给她们的丈夫吧。美瑛深刻的想到这一点格外的兴奋。

  “魏女士,明白了没有?”副院长的讲义告了一段落后常走下来到她的坐席前这样的问她。

  ——先生莫非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吧。美瑛这样的想着也感到一种快感。但她一想到他是结了婚的人,这时候心里反感到一种失望。

  两个助手,一个姓秦,一个姓文,都还没有结婚。姓秦的年纪轻些,约有二十四五岁了,也比姓文的生得漂亮。但院里的人们都说,秦助手虽没有结婚,但早和某女医士发生了秘密的关系,在教会里算是品行不良的一个人。美瑛听见了她们对秦助手的批评后就很注意那个某女医士和秦助手的行动。那个女医士姓李,怪老丑的。美瑛想这样年轻标致的秦助手怎么勾上了那样老丑的女人。她替秦助手可惜。

  美瑛在医院里听讲了两个月,已经到初夏的节期了。懊恼烦愁的春也早已过去了。她跟着医生和助手临床实习起来。也许不是偶然的,当她临床实习时,秦助手总站在她的旁边;这时候的美瑛是很难为情的。经久之后秦助手对她很亲切的,也有不少的挑拨的表示。这时候她证实了秦助手和李女士的关系了。因为她自和秦助手认识了后,李女士对她的态度异常的难看。

  § 五

  美瑛暗地里觉得秦助手总是可爱的一个男性。她也很明了的知道秦助手决不是能长久和李女士相持的。对他和李女士的关系的缺点,她虽然很不满意,但终不能打消在她胸里日见浓厚的秦助手的面影,她对这个缺点,真的只有不满意,但并不当它是可耻的行为。对男性的不品行能够原谅到这么样子,对那个男性不是有了爱是什么呢,她觉得秦助手能够和李女士的关系完全的断绝,自己就和他正式的结婚也未尝不可。

  美瑛近来不知自己到底是恋着那一个,副院长呢?秦助手呢?自己觉得副院长的面影在胸里比秦助手的浓厚些。不过有一件事使她和副院长疏远的就是他已经正式的结了婚,并且生了一个小孩子了。她觉得由李女士那边把秦助手夺过来总比从副院长夫人那边把副院长夺过来容易些。但对于这些事情,生来就很怯懦的美瑛只能把它付之想象,真的只有想象。秦助手也曾对美瑛示意过来,美瑛只战战兢兢地说,要他去请求母亲的同意。但到后来又后悔自己太没有胆量了。

  暑假到了,有三个星期的假期,美瑛回村里来了。

  回到家里来,听母亲的口气,像自从那个蒙塾先生来求婚以后直到今年暑假并没有一家人来问她的年庚。只有一家人来问妹妹,母亲因为姊姊的婚事还没有定,就拒绝了他。美瑛到这样时候对自己的婚事愈觉落胆了。在教会的医院里还可以上上课,实习实习,把寂寞的时间混过去。苦闷的时候就到副院长家里去或找助手们谈谈,也可以得相当的安慰。现在回到家里来,就像进了禁绝男性出入的冷落的尼庵般的。炎酷的天气,单薄的衣裳,又是使她兴奋的一个原因。

  在一群村童中有一个牧童名叫阿根的,是她们姊妹幼小时一同游戏,最要好的朋友。阿根今年也十八岁了。因为家里穷,他只在小学毕业后就不升学了。他在家里种田,牧牛,养鱼之外就唱山歌,赌钱和猎色。

  “瑛姊,好久不见你了,几时回来的?”

  美瑛回家里来后的第三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到屋后的草墩上来吸新鲜空气。这时候恰恰碰见阿根肩上担着一把锄头由草墩左侧的田间陌路上来。

  “我前天回来的。你这么早到哪里去呢?”美瑛对这个旧友的态度比较自然的,也不觉得双颊会发热了。

  “瑛姊,你真好看啊!听说你在县城里嫁了个有钱的大学生。恭喜你了。”阿根不客气的笑嘻嘻地说。

  “谁说的?你莫尽嚼舌头!”美瑛这时候脸红起来了。她看阿根只穿着一条短裤,上身打着赤膊,两条富有筋肉美的下腿部也露出来了。尤其是赤铜色的富有筋肉的有男性美的两臂在美瑛的眼中是异常美丽的。

  阿根看见美瑛笑着和他说笑,更不客气了。

  “瑛姊,你怎么穿这短的褂子?你看,你那红裤腰都看得见。县城里的女学生们都是这样的么?”

  “干你什么事?!”美瑛笑骂他。但听着这个像希腊古勇士般的男性这样的问她,觉得自己身里的血微微地在腾沸,由他这一问,她很奇怪的感着一种陶醉的快感。

  太阳光线沿水平线射来了。阿根正向东南方站着。光线由他的赤铜色的皮肤反射到美瑛的白竹布褂子上来。他和她的距离只有两尺多。远处的禾田里虽有几个人,但给几阵早饭的炊烟遮住了,他们的附近还没有发见一个行人。

  追逐女性惯了的阿根很大胆的凝视着美瑛微笑。她禁不住脸红红的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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