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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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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秋儿在S海岸,接到H由距S海岸七哩多远的温泉地方,寄来给她的一封信。第二天,她就向旅馆的主人请了两天假,搭乘这村间常用的交通机关——前两轮小,后两轮大的六个人合乘的马车,到温泉地方一家小旅馆去。 “我的信你读过了么?”H见到她,最先问她一句。 过了一会,还是女人那方面,总有点不放心,先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读过了。” “胡说些什么,秋儿你还不相信我么?谁把你当玩物?” “是的,没有。我只一个人!你真能够不问我过去的罪过么?像我这样不幸的女子,受过奇耻大辱的女子——说明白些,受过强奸和经过秘密生涯的女子,也还有人真心的爱我么?我不是在作梦么?你不是出于一时的性的冲动,当我做玩物么?” “我没有什么不决意,只怕你没有真心的决意。你将来怕要后悔!” “我不是处女了,你也早明白了的。我的身分比‘新平民’还要卑贱,我又经过很耻辱的生活,我不相信你真看得起我这样的女人!”(日本国民阶级,可分六等:一皇族,二贵族,三华族,四士族,五平民,六新平民。新平民是朝鲜或台湾人,改用日本式姓名,与日本内地平民混居,数代之后,得有做日本平民之资格。日本人间多轻贱之。) “当我是玩物,有什么要紧?我巴不得你永久当我是你喜欢的玩物,把我带回去,不中途抛弃!” “你现在没有别的关系了么?” “你决意了么?” “从今晚起,你真的做我的永久保护者么?” “为什么?” H身上,给由跪在他面前的秋儿身上发射出来的一种女性的力,引起了一种热焰。他只目不转睛的望着秋儿,并没有听出她说些什么。秋儿知道H呆鸟一样的望着她,忙低下头去,用口咬着手帕的一端,他一端用手拉着,无意识的尽望下拖,也不再说话。 H爱秋儿,是一时对秋儿求性的安慰。秋儿满足了他的要求之后,他对她的爱,即消灭了。H堕落的第一晚上,在电光下望着秋儿的睡颜,便联想到《旧约》的《撒母耳》下篇(II.Summuel)第十三章第十五节。 十二 秋儿和H在温泉地方七晚六天的生活不过是温润的热烈的红唇的接吻,丰腴温柔肉体的拥抱,和华氏六十度的温泉池中的鸳鸯戏水。 到了最后那一天,H爱秋儿的热情既过了抛物线的顶点(Vertex)渐渐的下降,秋儿对他的恋爱力,受了H一星期间的放电作用,像新加了速度,和日数成几何的比例,反一天一天热烈起来。但H不能再在温泉羁留了,要趁今天的火车回东京去。 讨厌的秋儿在旅馆里,不饱哭一番,她偏偏在停车场月台上,听见轰轰的车轮和呜呜的汽笛无缘无故的,拿手帕掩着脸,呜咽的哭起来。 火车蠕动了。秋儿在月台上,拚命跟着火车跑,H在车里只见她往后退。H望不见秋儿的时候,忙把她给他的小纸包儿拆开来看。里面有一张用很淡的墨水涂的一封信,用日本注音字母草书体(平假名)写的,字写得很拙,也很潦草难看。她信里的意思是: 他们——妈妈和养父和村里人——说什么,我都不理,也不怕了。我只跟你一个人去,我以后只爱你一个人。你当我做什么都可以,玩物也好,奴隶也好,只不要再爱上第二个人,来厌弃我。你不要我的时候,宁可把我杀掉,我总不愿生着看你睡在第二个爱人的腕上。你要知道我的性质和蛇一样的固执。我能够爱人,也能够同程度的恨人! 另外一个小包是我的头发,是我的身体的一部,我以后还要绣一个红绸三角袋子寄给你,把我的头发封在里面,你带在身上,好做你的护身符。 我想抱着接吻至唇破都不情愿放手的H郎!这是很寂寞很可怜的秋儿寄给你的信! 她由腰间的衣带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儿,从火车窗口交给坐在车内的H。 “回到东京后打开来看吧。” “你要在这里开,我即刻回去!” “你到东京,找定了地方,要即刻打个电报来接我,……我总忍耐着等你,无论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此刻看不得?” “……” H马上想打开来看里面包些什么东西,急得秋儿满脸发红,出了几点不好意思的急汗。 秋儿这封浅近粗陋的信,先使H发笑,其次叫H发生一种悲哀,最后使他怀了一种恐怖! 十三 秋儿在S海岸,等了一个多月,才接到H平安到东京的一封信——写了许多甜蜜蜜的话安慰她,叫她格外保重身体的信之外,再不见H来信叫她到东京去。她写了几封信去问,也不见答复。最后寄去的两封信,没有开拆,原封打了回来,封面贴有一张条子写有“受信人不在,无法递交,原函交还”的几个字,还盖有邮局检查人的印。秋儿恨得差不多要发狂,每日哭笑无常。她只说要到东京去,但她的妈妈和养父不允许。她妈妈是怕她到东京去再吃亏,她的养父——做牧师的养父,吃酒的时候,说新旧约圣经里面,并没有戒酒的文字的养父,在礼拜堂里,恭恭敬敬的跪在写有“以玛讷利Emmuel”的,红缎子做的匾额前,高声叫“阿门”的养父,是要叫她每礼拜日,在小教堂里,按按风琴,向礼拜堂听众多捐几个钱;夜间还要叫她到一家教琵琶和跳舞的司匠家里去准备…… 恰好这时候,东京警视厅发了一道命令,通告日本全国各警署严重的取缔不良少年男女,并警告做父母的不得轻许儿女单身出都会去。秋儿是S村中的一个人物,常受巡警的监视,所以她一到停车场,就有巡警去盘问她。她很悲切,她抑郁无聊的时候,只和几个渔家女儿,在海岸散闷,她看见那六角茅亭,她就联想到H说她的亡父的故乡——在大庾岭南的深山里,景色和这海岸全然不一样的故乡,她不单没看见过,连梦中也不曾梦见过,她只能够按着H描说给她听的话去幻想她的故乡! 秋儿是中国人,她爹爹林商死后,她虽然恨中国人,但她不恨中国。她不单不恨中国,并且很思慕中国。她很想回中国去看她(中国)特有的伟大的壮丽山河!现在她绝望了!她的异母哥哥不爱她!她思慕的中国人也不爱她!她还思念她有几个同胞哥哥,在日本西南端的孤岛上,“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劳苦着,也和她一样的不能恢复中国的国籍!她想到这里,她只好在这寂寞的渔村里做一个贪鄙的牧师的养女!她只好改属日本的国籍!她只好重新恢复她从前所怀的恨恶中国人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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