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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1)


  【最初发表于1922年5月《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收于1928年乐群书店版《素描种种》。作品的主人公秋儿是旅居日本的华侨商人林某与其日本妻子所生的女儿。林某死后,家中的财产被秋儿的长兄所独吞,秋儿沦为妓女。后与留日学生H产生感情,希望带她回到中国去,但是最终没有实现她的愿望,小说流露着人道主义的同情,语言表达平缓而疏淡。】

  一

  八分满的月轮,跑出松林上面来了。她照在沿海岸线一带沙汀上,和雪一样的白。她照在海面上,潋潋滟滟的反射出万道银光。晚潮好像欢迎她,一阵一阵赶上沙汀上来。

  一群渔家底小女儿,跑到沙汀尽处,嘻嘻哈哈的和晚潮竞走。

  小女孩儿揉着眼睛,懒懒的跑到她姊姊跟前。一群小女孩子也跟着她,离开了沙汀和潮水底接合线。

  小女孩儿哭了,她姊姊却笑着说:

  她们胡乱唱了一阵。

  她们猜了一会拳,终归唱歌的赢了。

  名叫秋儿的,站在中间,她们彼此拉着手,做一个圈儿围着她慢慢的旋转。潮浪打着沙汀的音调很能够和她们的步踏一致。

  Come! Come!
  I love you only, my heart is true!
  Come! Come!
  I am very lonely, I long for you!
  Come! Come! my darling,
  Naught can efface you,
  My arms are aching,
  Now to embrace you!

  几片浮云被月色冲开了,月色更加明亮。不安定的海面,给月色拥抱着渐渐的睡下去了。她们只听见晚潮一呼一吸底声息,和松林里唧唧的虫声。

  “阿呀!秋姊姊哭了!”

  “还是捉迷藏好。”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草鞋儿湿透了我不管。叫妈妈捶你!”

  “看你还跑到那边去么!”

  “现在是我们一齐唱。”

  “我要听秋姊独唱!”

  “我喜欢《铁道歌》。”

  “我们猜拳,看谁赢了,我们就照她说的做。”

  “我们唱歌罢。”

  “姊姊!我的草鞋儿湿透了!”

  “唱什么好呢?”

  “唱《飞萤》。”

  “叫静儿唱《贾秋霞雪中送别歌》,她唱得最好。”

  “《君之代》不好听,我懒唱它。”

  “《君之代》。”

  “谁哭!你们唱,莫理我!”

  二

  吃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晒得很厉害,吃过了饭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天色阴暗起来。再过一刻,下起雨来了。傍晚的时候,雨下得更大。坐在近海岸的松林里一间茅屋里面,只听见波涛怒号,分别不出那一种声浪是松涛,那一种声浪是狂潮。霹雳的由那小小的窗口闪进一道青光,把茅屋里黄豆大的灯光吹灭了。茅屋里的女主人——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忙由灶炉旁边底小椅子站起来,跑到窗前,把窗门关上,重新点着那和磷火一样的灯光。

  “秋儿!你还在哭么?仔细爷回来要捶你!他今晚上回得这样迟,敢是又吃醉了。”

  “我说了多少话了,你还不懂么?真是不明白道理的女儿!你还在梦想他回来么?他不过一时的把你当玩物呢!你还不明白么?你想守他到什么时候!”

  “我怕他么?我又不是他的女儿。”秋儿抬起头来,睁开肿得像扁豆大的眼睛,似怒非怒的,望一望她的母亲,再伏下去。

  “当妾,我情愿;当一个男子的玩物,我也情愿。我只不愿当多数人的玩物!无论如何,我总不喜欢那个屠户!”

  “你还说么?不怕他撕烂你的嘴!”老妇人说完了之后,还叹了几口气。

  “他哪里当我是养女看待?你们逼我去挣那不应当挣的冤枉钱!我挣了回来,还要虐待我。你也没说一句公平话,今天又帮着他逼我……”秋儿说到这里,声音早咽住了,说不下去,呜呜的痛哭。屋外的松风和潮音,像可怜她,和她的哭音共鸣起来!

  那老妇人坐在炉火旁,连叹了几口气,只管摇头。炉里的火,照见她两个生了皱纹的颊上,泪珠儿一阵一阵的滚下来,她也觉得这个女儿——混血儿可怜。

  三

  日本有名的商埠,要算是横滨、神户、长崎。这三个地方,都有华侨寄留。在长崎华侨里头,有一个豪商姓林就是秋儿的亲生爹爹。

  林妈——秋儿的生母,明晓得林商在中国内地有了家眷,还跟了他,替他生了四五个儿子和秋儿,秋儿是最小的一个。

  林商内地的家眷王氏,也有三个儿子,和五个女儿。两头家眷都依靠林商一个人。林商的半生事业,也消磨在生育子女上面,林商要满五十岁的时候,精神忽的衰颓下来,繁重的商务,自己一个人再支持不住了。王氏生的大儿子名叫寿山,由内地出来,接着做他爹爹交下来的生意。

  寿山出来日本那年,已廿七岁了。他廿八岁的那年,林商由日本寄回几百块白洋,替他成了婚。寿山成婚一年之后,就替他爹生下一个孙女儿,过了几年,又连网接缝的,生了几个孙儿。林商虽然喜欢他膝下子孙满堂,但他背过脸去,不能不咬着牙根叫苦,叹他负担太重。因为寿山做了几个儿女的父亲,还要林商每月寄几十块白洋给他,在北京城里混,说他进了一间中国特有的,四不像的专门学校。

  王氏在内地,一天到黑,一年到冬,所操心的,就是林商在日本的生意。她怕林妈把这副资本夺了去,所以她常对她的亲近,说日本女人淫贱,日本女人不要脸,专跟中国人。她要寿山快把书本丢开,出日本去,把家产争回来,寿山是“读古人书,做古人事”的一个书生,他很能够守“亲命不违”的古训。他接到林商叫他出日本来帮做生意的信,就立刻出了学界进商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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