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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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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去还没有定。”瑞枝低声的说。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缠问,说了一句“多扰了”,带着那位有机体的机器跑了。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过去和她们一同吃饭。一张方二尺的吃饭台,脚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们姊妹住的六铺席的房子中间。C占据了一面,对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兰坐在她妈妈膝上。饭桶放在珊枝旁边,各人吃的饭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摆着一碟中国式的炒鸡蛋,半节日本式的火熏鱼和一红木碗油豆腐汤。美兰像不常遇着这样的盛餐,看见炒鸡蛋吵一回,指着火熏鱼又嚷一会。 珊枝恭恭敬敬的用托盘托着一碗饭送过来给C。碗里的是红豆饭。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饭,表示庆祝的意思。 “今天有什么喜事?我还没有替贵家庆祝!”C猜是他们里头哪一个的生日。 “嘻,嘿嘿!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庆祝……”林翁把铁的近视眼镜取下来,拿张白纸在揉眼睛。他那对老眼不管悲喜忧乐都会流泪。 “不是美兰生日么?”C望着瑞枝问,也希望她的回答。 “美兰的生日不知要到哪一年才有庆祝呢!”瑞枝像对C说,又像对自己说。“美儿的生日是很宝贵的,不给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儿?”她低着头在美兰颊上接了一个吻。 “去年美兰的生日美兰要爸爸买匹鲷鱼给美兰吃,都不可得。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气忿忿的没留心有客在座,不客气的说出来了。C不得要领的不敢多说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哟!最多伪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 “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边——F病院的旁边。今天他的第二个儿子迎亲。他知道我们不高兴过去凑趣,所以送了些红豆饭过来。”林翁把头低下来,注视着碗中的红豆饭,两手按在膝盖上用很严谨的态度,把红豆饭的来历述给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着瑞枝说。“并且有了这个饿鬼跟着,也怕人笑话,更不应该去。珊儿说她姐姐不去她也不去。像我这么老的人还有兴趣跟着他们年轻的闹洞房么?嘿嘿,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种应酬笑,他想把她们姊妹间批评教育家的话头打断。(饿鬼是日本乡下人称自己儿女的谦词,像中国的“小儿”,“小女”。)瑞枝没有正式的结婚,林家和他们的亲戚都当美兰的存在是一件羞耻的事。因为美兰没有父亲来承认她。 有一天美兰拿着一张像片跑到C房里来,交给C笑着说: “C督布!看美儿的可爱的脸儿!看美儿的宝贝的脸儿!”像片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子约摸有三十多岁,穿着日本的和服,抱着一个婴儿。男子像向着人狞笑,婴儿的像貌一看就晓得她是美兰。 “美儿,这是谁?”C指着那抱美兰的男子问美兰。 “爸爸!死掉了的爸爸!不爱美儿的爸爸!”美兰睁圆她的一对小眼儿,用小指头指着相片中的男子大声对C说。我后来听见林翁说——美兰离开了她母亲之后,林翁对我说,瑞枝怕美兰长大之后会根究没有父亲的原委,所以趁美兰小的时候就对她说她的父亲如何坏,如何不爱美兰,并骗美兰说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兰知道这无情的世界中有美兰不认识的父亲存在!瑞枝是想把“父亲”两个字从美兰脑中根本的铲除得干干净净!C时常看见珊枝指着像片教美兰说:“这是美儿的坏爸爸!”也常听见瑞枝对美兰说:“美儿没有爸爸了哟!美儿的爸爸早死了哟!” C和珊枝都带个饭盒子出去,日间不回来吃饭。瑞枝打发他们去后差不多是八九点钟了,才带着美兰陪她的父亲吃早饭。她们在家的一天只吃两顿。瑞枝对人说是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义。我想瑞枝一个人虽然胃弱,林翁和美兰为什么也吃两顿呢?我虽然怀疑,但我又不敢坦直的质问。果然不错,美兰每天到下午两三点钟便叫肚子饿,这时候瑞枝只买五分钱的烧甜薯,三个人分着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里,瑞枝要特别整备午餐给他吃,C很觉过意不去。 瑞枝背着美兰时,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饼果店前走过。瑞枝有钱时也拣价钱便宜的买点儿给美兰。没有钱时,美兰在瑞枝背上,紧紧的从后头看着她母亲的脸,要求她母亲买给她。瑞枝看见美兰哭了,便说:“美儿想睡了。美儿,睡吗!美儿睡吗!”她从背上把美兰抱过胸前来唱着哄小孩子睡的歌儿,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过去。其实美兰何曾想睡?美兰想睡时,先有一个暗示,她张开那个像金鱼儿的口打几个呵欠。 美兰近来常偷出去,跑进邻近人家的厨房里讨东西吃。装出一个怪可怜的样子,看见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妈妈”,她当“爸爸”和“妈妈”是乞怜的用语了。 C也曾抱着美兰到玩具店里去,买了一匹狗,一匹马,一辆电车,一个用手指头一按便会哭的树胶小人儿给美兰。只有一个大木马要三块多钱,C没有能力买给她。美儿用小指头指着要,她不敢哭着要求,因为她知道C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 美兰睡着的时候梦见那个木马,闭着眼睛说:“马儿!马儿!美儿想骑!”醒来的时候也思念那个木马,要C或她的妈妈带她去看那匹木马。有时候笑着向瑞枝, “妈妈给钱给美儿哟!美儿要买木马去,妈妈!” 美兰想买那匹木马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买成功。她晓得绝望了,她不再要求妈妈买给她了,她也不要求C带她去看了,她只一个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爱的木马。她蹲在木马旁边用小指头指着木马和木马谈笑,木马不理她,她便一个人哈哈的大笑。残酷无情的玩具店主妇——孤独的老妇人,满面秋霜的老妇人,生意不好的时候便跑过来骂美兰,并赶美兰离开她的店门首。急得美兰歪着头笑向老妇人讨饶,连说“妈妈!妈妈!” 过了好些日子,听说美兰的生日到了。C买了一顶绒帽送给她做纪念。C听见珊枝在隔壁房里发牢骚。她说美儿的爸爸像野鸭,这边生一个蛋,那边生一个蛋,自己却不负责任。她又说美儿的爸爸有钱只买涂头发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儿生后满一周年,没有一件东西买给美儿做纪念。她又说不单没有买半点纪念品,连一匹鲷鱼(日本人有喜庆事时用的食品)都不买给美儿吃。今年瑞枝买了三匹鲷鱼替美儿庆祝二周年的诞辰。 美兰的生日后两天,下午四点多钟,C还是和寻常一样回到林家门首来了。从前见的那个外务课刑事又在门首站着像和门内的那一位说话。C不见美兰的影儿,也听不见她的娇小的歌声。美兰每天总在门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见出来,莫非病了么?C行至门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门内垂泪的林翁告辞。刑事临去时,高声的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瑞枝说: “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电报去了,叫他们留心。一时迷了路,决不会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张搜索呈请书罢。” 林翁说美兰一早起来,睡衣还穿在身,拖着她妈妈的屐跑出去,到此刻还不见回来。早饭不回来吃,中饭也不回来吃,他们才着忙起来。因为平日美兰出去最久亦不过一二个钟头就会回来向她母亲要奶吃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缘故,迷了道路么?给人拐带了去么?天快黑了,还不见美兰的影儿!就近的警署和站岗所都去了电报或电话去问,现在既过了半天了,还不见有报告到来,大概是给恶人拐了去了。林翁说了之后痛哭起来。她是个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女孩儿,现在又和她的母亲生离了,C想到这点,也不知不觉的滴了几点热泪。她不是渴望着那匹木马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么?C想到没有买木马给美兰,心痛得很,他总以为美兰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电火还没有来,瑞枝姊妹住的六铺席房内呈一种灰暗色,房里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只认得见界线不清的淡黑色的轮廓。C在她们房门首走过时,房门的纸屏没有关,在房中间伏着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认得清楚,她那没有气力的悲咽之音也隐约听得见。C很伤感,想过来劝慰下瑞枝,又无从劝。他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现在给这件意外的事一吓,肚倒不觉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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