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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受审判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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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搬家还好些,搬了家后,寺僧更常到我家里来了,连他过江的船票费都要我给他。一晚上风雨来得很厉害,寺僧又跑了来说姨妈的旧病又发了,这回怕没有希望了。我没奈何的拿了一把洋伞跟了寺僧过江去。在途中的时候,洋伞好几回快要给烈风吹断了。斜雨淋身,衣履尽湿,两足早凝冻得成冰块般了。 “这真是前世的冤家!她今晚上真的死得成功,不但我们,就是春英也算幸福的。只一次,只今晚上一次忍耐点儿吧。”我一面跟着寺僧走,心里恨极了。 “叫医生去了没有?”我在途中问寺僧,寺僧说没有来,我们又绕道到医院去叫医生后才到大佛寺来。病人起来坐在床上了,像在梦中般的又笑又哭,完全像一个鬼婆。春英吓倒了,坐在房里的一隅不住的打抖。 “父亲早说要分给我一千块钱,到今一文都不给。”“姊姊是个利己主义者,自己好了就不管妹妹怎么样了。”“人类真残酷的,只望同类死,望同种绝。”“啊!可怕!可怕!”病人是语无伦次的,说了许多怨天尤人的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说到“可怕”时望着墙上的人影颤栗。 “一定是幻见了什么东西!”我望着姨妈的憔悴的脸孔这么的想。姨妈年轻时跟了学校的教员出去,同栖了三年,他们间的恋爱的结晶就是春英。春英生后没有许久那个教员就到邻县去谋生去了。姨妈在家里便有了外遇,到后来竟带着春英跟情夫逃走了。那个教员是很爱姨妈的,因受了姨妈的诱惑,牺牲了——物质的和精神的双方——不少。他听见姨妈跟了情夫跑了,失望之余就自杀了。我敢断定她现在所幻见的是那位自杀的教员的幽灵了。 “怕不行了,除注射外,没有别的方法。”医生看见这个样子,先说出不负责任的话来了。春英听见医生的宣告,早哭出来了。医生去后,我辛苦了一夜帮着春英看护她的母亲。 但过了两天姨妈的病居然的好了。我真不能不疑她是伪病了。医生叮嘱了几次,不要给什么她吃,但她死逼着我要买烧饼给她吃。我想她迟早是要死的,买给她吃吧。把烧饼买回来时,她像小孩子般的抢着咬,她并不像个病人。 听说H埠那边来了几封信,春英很急的想一个人跑到她的未婚夫那边去。 有一天春英过江到我们家里来,恰好是星期日,我也在家。 “母亲近来身体好了些……这样的守着,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我今决意到H埠走一趟……可是……”春英的意思是想我们答应她把她的母亲送到我们家里来,但她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把她的来意说下去。 “你的母亲也同去么?”我恶意的抢着问她。她的来意果然给我这一句抵住了。 “大佛寺的人说可以替我看顾母亲,我到了H埠后每月再寄生活费来给她。”春英绝望的说了这一句。 我们俩望春英回去后,心里很难过的,像做了窃盗,怕警察来追究似的。第二天我们俩同到姨妈那边去,问她春英到H埠去了后怎么样。 “唉——不要紧,不要紧!她早就该去的,都是我累了她。春英去了后,我决不会再累你们的,你们放心吧!”姨妈还是用她平素惯用的调子,嘲刺我们几句。我们也不再久坐,就辞了回来。 春英动身的那天,美仙买了一件毛织衬衣,一打毛巾,两罐茶叶送到码头上去替她饯别。春英去了后快满二周月了,但她并没有半张明信片给我们。 春英去后四个月,我做了第二个小婴儿的爸爸了。我们在这两个月中并没有到大佛寺去看姨妈了。 自春英赴H埠后,又满半月了。美仙身体恢复后,也曾去大佛寺看过姨妈几回。据美仙的观察,春英不单没有信给我们,就连她的母亲那边也像没有信去的。有一晚,姨妈寄了一张明信片来,大意是说,现在旧病又发作了,春英那边寄来的钱都用完了,不便多去信向她再要,并问我们可否筹点钱借给她。第二天我便一个人到大佛寺去。去年冬我替她制的新被褥,新的帐都不见了。天气也和暖了,姨妈床上只有一件旧烂的红毛毡。被也是旧的,只有席子是新的。此外的家具也完全没有了。这末看起来,春英是一个钱都没有寄了来给她的母亲。 这天我把带来的十元给了她。姨妈决不道谢的,她只说,“暂借给我用一用,等春英那边的钱寄到了后……”我给了她钱后听见这句话真要气死的。我不再理她,就跑往学校去了。 过了几天,看护姨妈的寺僧又跑到我家里来: “春英小姐那边去了十多封信了。她不单没有钱寄来,连信也不回一封。她们的亲戚住在S市的只有先生这一家了。我们寺里的房租钱我们当然不敢向她要的,不过这半年余的伙食……”寺僧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忽。“先生这边如果不能招呼她,那末送她到孤老院去可以不可以?我这回来是要先问问先生的意见。” 我给了点钱给寺僧,叫他再等一二个星期,因为S市和H埠间的邮件两个星期就可以往复。寺僧去后,我写了封很严厉的信——当时气忿不过,一气的写出来,写得太过火些了——登即寄到H埠去。过了半个月,春英的复信来了。她信里说,她现在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不便回来接母亲去。她信里又说,再过二三个月,她轻了身后再回来S市接她。她信里最后说,她未回来S市以前,“一切还要望姊夫照料”,春英常叫我姊夫。 这真是个难题了。把姨妈真的送到孤老院去么?慢说对社会无词可说。就对美仙的面子上也过不去。没有法子,只得把姨妈接到家里来。但是过了几个月春英还是没有信来,姨妈的病也就日加重了。 姨妈自来我们家里之后,每四五日就要发病一次,昏迷不省人事,弄得美仙一天到晚不得空。姨妈元气好的时候又拖着美仙东扯西拉的说些我们不愿听的话,气得美仙说不出半句话。她高兴的时候便跛到厨房里来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 “又要到学校上课去,又要作小说也太辛苦了。”有时姨妈半嘲笑的对我说。我那时候因为学校的薪水支不出,不能不作一二篇文字拿到书店里去换些稿费来维持生活。我为生活问题正在苦恼着的时候,听见她的嘲笑。真的想一拳的捶下去。 “在S市住的只我和你两个人,有血肉关系的……”姨妈对美仙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异常的可怕。受到病魔的威压的姨妈身上没有人类的灵魂,只有魔鬼的灵魂了。若她再生存十年、二十年还不会死的话,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她也就在后面紧追着来,那末我们的家庭幸福终要给她像撕纸片般的撕得一点不留了,我们俩因为她的事常常口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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