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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病人终夜不断地呻吟着!病人和他都觉得这晚上的一夜特别的长,不容易天亮。

  薄明的光线由窗后射进来。只一晚上,阿欢的脸色看得出来的变了,变得异常的苍白了。她的双颊也瘦落得多。精神也衰颓了许多。

  到了正午时分,雪后的云间微微的露出一点阳光出来。但只一刻工夫寒空又暗回去了。下午三点钟前后,昨夜的新医院的年轻院长坐了一架人力车来了。

  医生把阿欢诊察了后,仲章送他至门首。

  “病是流行感冒症,近来很流行的病。病状算很重的了。肺弱的人最怕沾染这种病症。看尊夫人像流产过来的样子……一面的肺又患了颇重的结核症。在家里的看护无论如何是不周全的。我看非入院调理不可。不是敢保证入了院就救得回来,但是……今年患感冒症的病人大半是有身孕的妇人或是产后的妇人,也很危险……”年轻的医生很冷静的但很关心似的替他介绍一家大病院并把入院的手续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了。最后他还取出一张名片把大病院的院长姓名写上去,介绍他去会那大病院的院长。

  他给这个年轻医院院长骇昏了,吓得双脚麻醉着提不起来。雪又下得更大了。他托了邻家的老妈子看着昏迷不省人事的阿欢。他冒雪跑向年轻医生所介绍的大病院去。

  大病院的院长看了年轻医生的名片,忙叫请他进来。等到他进来时,院长又表示出一种不高兴的态度和他交谈,不单不高兴,还用冷笑和侮蔑的态度和他交谈,因为仲章的丑恶的脸子和旧的灰色绒长衫实在引起了不少的和他接触的人的反感。虽然说是“医仁术也”,但这大病院院长还是个人类——生在世态炎凉的社会里的人类,他并不是神,不是上帝。他一眼看定了仲章是无经济的能力送阿欢入院的人。

  “入院要先交一星期的住院费。伙食还在外。”大院长去后,庶务员出来招待陈仲章,他从仲章的帽子至仲章的旧烂了的靴观察了一会,把入院的用费告知仲章。“决意入院就要早一点把定钱交来,因为近来病客很多,现在只有一间病室空着。若不先定,第二个来定时,那就对不住了。”庶务员更明白的更恳切的说明给仲章听。

  他由大病院出来,一点主意都没有,不知道送阿欢入院好呢还是不入院好。他只呆呆的站在雪中不转睛的望着路旁的一株枯树。他像石塑一般了。

  他想若真的阿欢之死逼在目前,那末我就向着这株树把头颅撞破,死在雪里面的好。他的脑里只有救阿欢的命这一件事。以外的事他一点不想了,也无暇想及了。在这世界里——无情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事业留给他做的了。只一个可尊贵的事业就是把可怜的阿欢的生命救回来。除了这件事业以外,在这无情的世界中我是再无事业可言了。救她!快救她!只要能救她,无论如何的痛苦我都情愿受,无论如何的手段我都情愿干,无暇再选择了。

  他想进城里去找所有的认得的人借钱去,不计多少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回来。他提着麻木了的脚再开始跑路,他走快了撞着人力车又撞着货车。有时碰着无情的凶汉,把他大骂一顿。

  他找了五六个传道学校时代的同学。有的搬了家。有的回乡下去了,不住城里了。他肚子也饿了,身体也疲了,到后来他找着了两个旧同学。但传道学校的旧同学都是吃教会饭的伪善者,他们说他是背教者,当他是个魔鬼的门徒,并不理他。第一个旧同学对他说:

  “你是个前程远大的人,何苦为这无聊的女人奔走得这样的辛苦。我真为你可惜……对不起……”

  第二个旧同学对他说:

  “死生有命的。不会死的人在家里看护也不会死。会死的人入院还是要死的。……对不起……”

  他元气颓丧的在归途想起同事的梁委员来了。他想起梁委员前天对他说的话来了。

  “我把这个差事让给别人吧。托梁委员交涉点补助费回来,先把她送进医院去了再说。”他一个人在黑空中踏着雪块跑到梁委员家里来。恰好梁委员在家。他把来意对梁委员说了。

  “恰好有一个人想干这个差事,情愿出一百元的补助费帮还给先任委员。你真的不愿干了吗?那末明天我在×禁烟局等你,你今晚上把辞呈写好,明天交给我,我带去给那个人叫他兑钱。”

  饥不择食的陈仲章唯唯的答应了梁委员,一文钱没有借到手的跑回家来。雇托的邻家的老妈子早不在了。阿欢一个人睡在黑暗的房子里。

  “怎的这样晚才回来?”

  “想筹点钱。是的,明天可以弄点钱来。本来不入院也可以的,不过入了院病好得快些。”他想到把这公债委员一辞掉之后,自己就是失业的人了,再不容易觅饭吃的了。他心里万分的悲哀,眼泪也望肚里吞不敢给阿欢看见。

  “筹得来这样多钱?”阿欢气力微弱的说。

  “唔,县署里答应支借一百块钱。明天去取。”他胡扯了一句。这晚上他全没有睡。上午在禁烟分局里吹了几泡烟,买冰的钱也没有了。他一夜上几次出门外去取了雪回来包好安放在阿欢的额上和胸部替她冷却高热的体温。阿欢一晚上很苦闷的哭着。

  § 九

  天亮了,他再请了邻家的老妈子过来,托她看护阿欢。他写了一张辞职的呈文,加盖了印章,等不到约定的时间,不吃早饭的就跑往梁委员的家里去。他赶到梁委员的家里时还差二十分就要响七点。

  他在途中想,今天拿到了一百元马上到洋货店去买一对顶好的皮鞋回来给阿欢后再送她入院。皮鞋之外还要一件毛织衬衣,因为阿欢容易伤寒,全是所穿的衣服单薄了。

  梁委员还没有起床,他在会客厅里坐冷板凳坐了一点多钟还不见梁委员出来。他等候得又急又恨。一面挂念着阿欢,一面又担心进行的事万一不遂意,今天又拿不到钱。看快要响九点了,才见梁委员拖着斯立巴,揉着眼睛走出来。他看见梁委员出来了,忙把辞职的呈文取出来交给梁委员看。

  “好的,很好的。我就到他那边去,我吃了早饭就到他那边去。和他商量看看。”

  “还要商量么?你昨天不是说得千妥万妥的了么?不瞒老兄,实在因为家里的人病得辛苦,要进病院没有钱,所以这样早的过来和老兄商量。望老兄对那方说把昨天所说的补助费数目早点通融给我,那就感激不尽了。”陈仲章很勉强的苦笑着说了后,向梁委员作了几个揖。

  “是的,我特别的替你说,叫他快点筹还给你就是。不过这件事还要向县署接一个头。事情固然是千妥万妥的,不过也得经过完全的手续——委任状今天领不下来,也要当面得县长的一个确切的承认,干的人才安心;是不是?总之我吃过饭就去叫他同到县署里去。你在×分局等我吧。十二点钟我来回你的信。”

  “是的,是的。”陈仲章想把辞呈取回来,但取回来也没有更妙的弄钱的方法。他只能口不从心的说了几个“是的”辞了梁委员出来。他心里总觉得这一百块钱有些靠不住。他由梁委员家里出来后,觉得距约定的十二点钟还早得多,他忙跑回去看看阿欢后,把委员的徽章和认买公债票的存根簿二册都带到××分局来等候梁委员。

  差不多是一点钟了。梁委员大摇大摆的来了。

  “老陈,对不起……”

  陈仲章听了“对不起”三个字,他那颗心早冷缩了一半,禁不住打起寒抖来。他的脸色更灰黑了,他只呆望着梁委员。

  “事情办是可以办,不过还要迟几天。因为县署里向那新干的人要求的数目太厉害了。真对不起,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补还你百元的运动费么?他因为县署里要求的数目太多了,望你酌减些。”

  “减到什么程度呢?”陈仲章此时真给梁委员气得伤心了,高声的质问他。

  “他想减半呢。”梁委员笑着说。

  “那怎么行!还是把那张辞呈给回我吧!”陈委员伸出手来向梁委员,他那只手在微震得厉害。他的声音也一样的颤动。

  “递进去了。交给收发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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