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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

  陈仲章和县兵在三爷家里吃得又醉又饱之后,向刘三爷告辞出来时已是下午的三点多钟了。

  出了菖蒲村口就要攀登小山岗了。山岗之顶有一间茶亭——很简单的人字栋建筑物,用黄泥砖堆起,上面盖一重薄瓦的建筑物,两端各有一个拱门,两侧墙壁各开一口大圆窗的粗糙的建筑物。陈委员和县兵伛偻的爬得到岗顶时,气喘喘的满头满额都是汗,脸色比已枯了的菜叶还要青黄了。

  他们坐在茶亭里的石凳上喘了一会才转过气来。

  “老陈,你出亭外望望看,两旁有人来了没有。”县兵且说且解他穿的制服的钮子。

  “是的,老梁,下岗去人就多了,你快把那件制服脱下来包好,快把长衫换上。”陈委员一边说,一边步出亭外去探望了。过了一会陈委员回进亭里来,梁委员的长衫也换好了。

  “两边都没有看见行人,赶快些,我们把今天的款分了吧。还有余庆村的爪哇洋客李官进和H县大布商廖均昌这两家,只有这两家是肥的,改天去吧。”

  “是的,只有这两家了,明天去吧!我们不吹几枪,怕要走不动了。”梁委员从小包袱里取出两捆纸币来。

  “我们这西路七村的摊派数一万元早满了额,我看李廖两家只叫他们认得我们就是了,不要再叫他们认正额吧。况且县署里面也还不知道有这两个资本家。只要他们知道孝敬我们,我们就做点善事吧。”

  “是的,不错,我们自己也得留点后路,有机会时还可以敲点零用钱。县长和总务科长都是客军的头目的亲戚,一点没有良心,拼命的刮。太过为虎作伥的事是干不得的。”

  在军饷名义之下,这二三年来C县的小百姓的膏血给军阀吸收得不少了。去年征收了八次的军饷,平均每次四万元。今年由正月至八月间也征收了六次军饷了。军饷之外还要预征钱粮和发行公债票。但据报纸的报告,J总司令部下的几师军队还欠五个月饷没有放下来。J总司令直辖的县属有十五县——中国是世界上最进步,最平等的国家,不单一国之内,群雄割据,就一省之内也分做几个小国,势均力敌——每年的税饷所入约有两千万,但对他的部下军队还会欠饷,不是个奇闻吗?

  据知道内情的人说,初由民间缴纳给委员的税饷,委员要得六厘的厘头。由委员缴县署后,县署的人们又要抽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不等。由县署缴到军政府后,税饷的全数就会消蚀至一半了。由总部发下来给各师,各旅,各团等阶级,一重一重的剥削,分派到了最下级的军队单位的丘八哥时,只有欠薪了。

  陈委员怀着一束钞票跛行至山岗下面和梁委员分手。梁委员说要渡回城去。陈委员因为不早了,和梁委员约了明天再在城里相会,自己拣岗下的一条近道,抄出山左,想回家去歇息歇息。

  陈委员沿山麓行了十多分钟,走出官道上来了。沿着官道是一条街村,有几十间小店。陈委员行到一家小店,就进去了。这家店门上的横额是写有“禁烟分局”四个大黑字的长方形千年红纸。门首的旁柱上也贴有一条红纸,上写“内有戒烟药膏发售”几个字。“禁烟分局”和“戒烟药膏”两个成语有一种很新颖的解释,“禁烟分局”就是政府的鸦片专卖局的分局,“戒烟药膏”就是鸦片。军政府因要筹饷,故奖励百姓们吃鸦片。但是“奖励百姓吃鸦片”是多么不好听的名词,所以改为“奖励百姓吃戒烟药膏”好听些。

  陈委员来这家小禁烟分局是有二种目的,第一是因烟瘾发了,要吃戒烟药膏了。第二他要来看他所喜欢的,常替他做烟泡子的女人阿菊。他进来后一直跑上后楼去。他躺在炕上后,不时伸手向衣袋里去摸摸他的钞票。阿菊还不见来,他闭着眼睛冥想了一会。

  ——前星期答应阿菊的五块钱,今天该给她了。阿菊的五块钱要给她,那末阿欢的高跟皮鞋也要买给她了。不,且慢,阿欢的皮鞋要十一块钱,次一点的也要八块钱。迟点儿买给她吧。——阿欢是陈委员的姨太太。

  他倒卧在烟床上一面沉思,一面觉着他的脑里有个轮廓不明了的黑影潜伏着。

  ——到底是什么黑影,什么一种不安,一时想不出来。——他闭着眼睛又冷静地向脑海里摸索了一回。他想起来了,他想到今天早上接的一封信了。因为急忙忙地要和梁委员下乡去,所以没有认真地读。

  这封信是由S山村里的小学校寄来的——小学校的女教员寄来给他的,可以说是他的妻寄来给他的。

  “阿菊!快点!快上来替我烧几泡!”陈委员听见阿菊在楼下的厨房里说笑。说笑的对手是个男性;他禁不住发生一种无名的嫉妒。

  “就来了!等我洗干净了手就上来!”阿菊在下面故意的发出一种娇娆之音。

  阿菊笑着上来了,躺在烟床的那一边替他烧。

  “你的手怕不干净吧!刚才在下面又……”

  “阿啦!那你自己烧吧!”阿菊假怒的站了起来。“谁像你!天光白日的都……”

  “不干净也不要紧,你就躺着烧吧。”他笑向她。

  “不,我不听你的话!只管捏手捏脚的,讨厌!”阿菊也笑了。

  陈委员吸了十几枪,萎颓了的精神又恢复回来了。阿菊还在躺着烧。他把左腿架在阿菊的富有脂肪分的腿上来了。

  “是吗!又不正经了!委员!”阿菊哈哈地笑着。

  “今晚上弄点什么好东西来吃!”陈委员伸了伸双腕,打了一个很长的呵欠,坐了起来。

  “只怕你没有钱!有钱怕买不出好东西来么?我家里没有的,不会把钱到酒楼上去买么?只怕你没有钱!”

  “阿菊,不要太看不起人了!我真的要一生穷到死么?别的话不要说,你喜欢吃什么东西?”

  “我?我喜欢吃翅燕!”

  “那算得什么事!我们买些脚鱼和海参来吃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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