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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孙绍先当总指挥部的军需科长不满三年,替他的姊夫汇了三四千万美金到纽约去,存在纽约的银行里,打算终身不使用,——因为邬总指挥在国内决不怕没有饭吃的人,当然用不到存在美帝国主义银行里的钱,——至今还续续地汇过去。萧作人这次来H埠,又汇了五百万元。据萧说,邬老总还在南洋买了许多地皮,准备下台后出国去当犹太人。

  “省城没有银行么?”碧云听见大人物的钱偏要送到H埠的外国银行来存贮,就有点惊异。

  “有的,有国家银行。”

  “那么为什么不存进国家银行里去呢?”

  “现在的当局要人都喜欢闹洋派,有钱也要存进外国人的银行里。他们的职务只是把国家银行搬空,去充填帝国主义的银行。”

  “你扯谎!我不相信中国的当局要人会这样没见识。他们口口声声打倒帝国主义,将来真的把帝国主义打倒了时,不是一并把自己的存款打倒了?”

  “这确是根本的矛盾,所以我不相信中国人有打倒帝国主义的能力,因为他们的钱还是向帝国主义银行里送。他们说×年之后就可以打倒帝国主义,但他们有这样多的洋钱,在这三年之内用不完,取出来又没有存贮的地方,所以他们决不肯打倒帝国主义。我想,以中国人之力是不难打倒帝国主义的,不过需要帝国主义的银行存贮洋钱,所以暂时不把它打倒吧。”

  “那,你又为什么替他送款到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呢?”

  “吃饭问题。我不替他送,也有人会替他送的。我就不替他送,他们还是一样爱惜帝国主义,不肯马上就打倒它。”

  “那末看起来,有钱的人,——有钱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人,都不愿意打倒帝国主义了?”

  “那何待说!”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不是随便那一个人可以呼得的!只有贫民才有资格呼这个口号!你看衮衮诸公,那一个没有几百万几千万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要一班可怜虫,舐他们的排泄物过活的人才相信他们有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能力。”

  “那,你不是在骂你自己了!”

  “是的,过去的我是该骂的。不过,我现在觉悟了,所以我准备辞职了。”

  碧云听萧说了许多话,但不十分了解。她想,那些大人物何以这样有本事弄得到这许多钱,这是她颇惊疑的。在这民穷财尽的中国,又在北洋军阀治下被搜刮了数十年的细民间,何以还有这样多量的膏血,这是她更惊疑的。她忽然又思念到对她失信的吴兴国来了,她想,兴国将来也是个会刮民膏民脂的大人物吧。

  § 十

  天色微明的时分,火车到了省城了。天还没有亮,车站里的电灯也还没有熄。萧作人帮她把行李搬到车站出口来时,看见外面正在下丝雨。碧云身上感着有点冷。

  “你的哥哥的住址,你知道吧?”

  “第三大街忠孝里,是不是?”

  “是的。替你叫个黄包车,连行李载到去好了。”

  “你到哪里去?……”碧云想说下一句,没有勇气说出口。但萧已经觉着她是在希望他送她去。

  “本来我可以送你去,不过我有公事。到你哥哥那边去,又不顺路,怕耽搁了时候。……”

  “……”碧云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表示一种为难的样子,萧知道她是怕车夫不可靠。

  “不要紧,地址告诉了车夫,拉得到的。省城的车子都编了号码,你记着那辆车的号码就好了。”

  这时候,早有两三名车夫拉着车子走前来包围着他们,问要到什么地方去。

  碧云到了这个人地生疏的省垣,望着站外泥泞的道路,无端地又添上了许多烦愁和寂寞。看看同火车来的人都渐渐地走完了,——有的叫黄包车,有的坐汽车,有的是车站上有亲戚朋友出来接,一同走,有的跟着旅馆的伙伴走了。——车站上的人影渐稀,她自然悲感起来。若不是萧还立在她身旁,她真要流眼泪了。并且在昨夜里,除打了几次瞌睡外,只是眼睁睁地到天亮,现在觉得头晕眼眩,喉头又干燥燥的不好过,于是想到在乡里家居时的舒适和愉快了。她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走出来奔波。归结一句话,是在乡里没有饭吃。为什么没有饭吃,难道是自己母女的能力不如人么,自己母女不勤俭么?但这都不是。自己和母亲虽然没有多大的本事,但是身体健全,天天操作,和村人比较起来,决不至于落后的,尤其是母亲,从早晨天还没亮起,就在田里做,一直做到太阳下山。回来屋里,又有许多琐事,再做到三更半夜。但仍然不能维持自己的温饱,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去问学校的先生们,他们就责备自己和母亲少念了书,少认识几个字,所以会这样穷。但看小学校的先生们的家计也是一天挨不过一天。去问地舆先生,他又说是自己的屋和先人的坟墓风水不好,要改造或改葬一下才好。去问村里的几个时髦学生们,他们又说是,自己和母亲思想顽固,落伍了,迟早要受淘汰的。最后去问××宣传部里的先生们,他们的责备更离题,他们骂自己和母亲是少呼了几句口号。不错,现在有些人在进学读书,还有些人在当教育家,有些人在带兵,也有些人在做部长。有些人在论地舆讲风水,卜卦算命,也有些人在当执行委员或宣传部长。但是他们都是在图个人的生活。至像自己母女一类的穷苦无告,流离转徙的人们,运命上是该为革命牺牲的。穷苦的人们死干净了,北伐兵士也杀干净了,剩下来的只有少数坐享其成的人过他们的奢侈的生活,有人在骂矫揉造作的军阀,穿破头鞋子去沽名钓誉,但到后来竟有许多钱在南洋买地皮,这军阀的确该杀。但是不穿破头鞋子,专握笔杆子的先生,也叫出兄弟妻子亲戚故旧来在这里包办什么捐,在那里又包办什么税去苛征暴敛,这又与穿破头鞋子作伪的军阀何异!?

  碧云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再没有办法,只好托萧叫了一辆黄包车,讲好了价钱,把行李装上,自己坐到里头,然后向萧鞠了鞠躬,就一任车夫拉进街里来。

  时候还早,街上的店门还多没有开的,只有一间门首摆着一张肉桌的肉店和一间豆腐店开了店门。街路凹凸不平,车子过时就左一歪右一摆的摇动。碧云坐在车上,只筹思到了哥哥家里,初和嫂嫂见面时,要如何地说话。她又在描想哥哥家中的情况。但所想象尽是坏的现象,总想不出一点好的来。

  车子转弯抹角,走了有个把钟头,车夫才说现在走到第三大街上来了。

  “快到了么?”碧云的胸口突突地跳动着问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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