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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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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了来么?” “当然!我又不是什么革命文学家专坐在房里发空喊,坐享盛名的。我也不像那些野鸡大学生,投稿不遂便去报章上骂人,泄私愤。这些都是于自己无益的可耻的行为。” “你在说些什么话?莫非发神经病了么?” 我斜睨着他一笑。但我仍低下头去,把线结咬断。因为我在为他缝补旧衣服。 “我恐怕迟早要和你分手。” 他沉默了一会,又突然说出这句骇人的话来。 我再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你到底为什么事尽在说些无头无绪的话?” “不。我有苦衷不能告诉你的。到后来,你也定会知道……至于我非走不可了。和你永别还是暂别,此刻不能断定,不过我和你的社会地位和身份相距太远了,同住下去,恐怕不能使你幸福,所以我……”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流泪了。 我明白他的心事了。但是我已经向他发誓,自愿牺牲一切,作一个无产阶级的分子嫁给他,他就不该再这样过虑了。但他近来像异常苦闷般的,有时不分昼夜,在频频地叹气。 “我也不愿意和你离开,不过处在这样的社会上,我是再找不出出路来了的。尽和你相守着,迟早还是要归于沦灭。” 他又常常这样对我说:“迟早有一天的,我们非离开不可。虽然说是有爱,但是能继续到何时,谁能预料?” 我也觉得我们间会有这样的运命来临。看着他天天在苦闷,在叹息,我自己也苦闷起来了。的确,我也常常思念到彩英的事来。她的圆圆的小手,柔软的颊触到我唇边的刹那的快感,无一不会使我心弦振动。我十分思念彩英,也很想能够去看她。但我哪里敢向筱桥说呢?一说出来,他更会疑心我了。 我心里尽思念彩英,但在脸上不能不装出笑颜来给筱桥看。我也觉得彩英在我心里战胜了般的。关于彩英的事,我真是没有露半点痕迹。但是筱桥还是像直觉出来了,一天到晚尽是向我说悲观的话。 “我们还是早点分手的好。在你对我的爱未冷息以前离开,在旧社会不能把你从我手中夺过去以前离开,在这样的享乐的情热烧得最盛时离开……”他常常是这样说。 的确我们虽然互相赌过咒,往后要相守到死,要白头偕老;但是我们的内心都潜存着一种危惧,即是“大限来时各自飞”吧。我们对于前途也的确没有过什么打算,五千元快要用完了,我们对于组织小家庭的计划都十分冷淡。 回到S市来时,只存五六十元了。在S市外的一家公寓里开了一间房间,共住下去。在那里又过了二十多天,我的首饰,我的好的衣服也渐渐当完了。 在郊外的这家公寓是筱桥决定的。近来他常常在夜里出去,像有什么秘密事体,要过了一二点钟才回来。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是支支吾吾的,真令我没有好气。白天就睡在家里一直睡到晚饭时分。 “我们到市内去找一家小房子,搬过去住吧。在这公寓里太不方便了。” 我向他这样提议,但他对于组织家庭,态度是很冷漠的。 “那我们永久住在这里么?” “各人走各人的路吧。你回你的老家去吧。” “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叫人伤心。” “因为我不能不走了,否则唯有死。尽这样地过活,是不得结果的。快则一二年,迟则三五六年,我们再在新的社会里相见吧。” 又过了一星期。深秋了,霪雨霏霏,有四五天不见太阳了。筱桥昨晚上吃了饭就出去,到今还没回来。我真有点为他着慌。我想,今天夜里或许会回来吧。但还是不见他回来。他虽然不回来,但我一时也不能搬到什么地方去。我想他纵不回来,也定有信息来给我的。 果然,又等候了五天才接到他由香港寄了一封信来,说他和几位朋友一同南下,打算到广州参加革命。他信里又说他到南方后,决意从军,因为现代的什么事件都是靠财力和军力去解决的。最后他说他深信中国迟早有革命成功的一天,等到那时候,如果两人未死,再行相见。 环境转移人的力量真大哟。你们看,迟钝的筱桥,一年前不是人人都当他是个笨伯么?但是仅数月间,他的思想竟进步得这样快,毅然地去做一个革命青年,勇敢地投军去了。…… 我自筱桥去后,由一位旧同学的介绍,到一个僻县里去当一家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了。我在那里算暂时得着了安定的生活。我托人去向祝家谈判,把阿喜和彩英领了出来,带到这僻荒的县城中来共过我们的乡村生活了。 在那里当了三年的校长,到第三年冬就卸了事,回到S市来,在中国街里分租了一间颇宽敞的房子,三人一同安顿下去了。 只三年间,回到S市来后才知道世界完全变了。我从来是不看报的,尤其是到那僻荒的县里去后,更没有看报的机会。有一天,我应同学之约,到她家里去。她突然地笑着对我说:“你的姐姐现在是外交总长夫人了。你还在钻营当小学教员么?不如到京里找她去,叫她替你荐一个好位置吧。” 这位同学只知道我和筱桥的关系,而不知道我和筱桥接近的原因,所以当我和姐姐还是有寻常人家姐妹一般的感情。 “做了外交总长夫人,我的姐姐?”我有些惊异,这样问她。 “你看,这不是么?” 她说着拿了一张画报来给我看。果然是姐姐的照片,穿着时髦的西装的照片,笑容可掬的。旁边印着一行小字:新任外交总长柯名鸿之夫人。 “光荣!真光荣!只有他们虚伪的人们到处占胜利。筱桥的话还是不错,现在的社会是黄钟毁弃瓦缶雷鸣的社会,非根本加以打破不可。” “两年前只是个小领事官,怎么升官升得这样快呢?”我无意中笑着问那位同学。 “从前的政府倒了。现在是新内阁了——当然,不是像外国般堂堂正正由理论斗争得来的,只是用财力和武力去抢过来的——听说内阁首班和你的姐姐是好朋友。你的姐姐太漂亮了哟。” 那位朋友说了后,向我作一种有深意的微笑。我虽然和我的姐姐早断了姐妹关系,但是听见那个朋友说那样的话,那样地向我笑,我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失礼了。 “的确,你的姐姐真是个Typical-beauty。” 到后来我对于中国的政治渐渐感着兴趣了。我每天也看起报来了。我才知道中国有这样多军队,这样多军阀,每天是这边打仗,那边战争,这边抢钱,那边杀人。我也渐渐听见卓民自我走后,姐姐又回柯家去了,便效法父亲,替一个熟妓脱了籍带回家里来,顶替了我的位置。父亲为我的事已经气得死去活来,近来看见卓民终日只是喝酒,嫖娼,不务正业,交通部里的事也早撤掉了,更是气苦不堪遂于去年冬逝世了。我听见时,不免伤感起来,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父亲了。自父亲死后,卓民花钱花得更厉害,银行的存款早用干了,听说变卖了不少的不动产,因为卓民每月要万多块钱来耗费,每天只是抹牌,喝酒,宿娼,看戏,跳舞,这几门工作。母亲看见也有点忍耐不住了,但不敢直接向卓民发牢骚,只借题发挥,向新娶回来的娼妇发作过几句。那个娼妇便以更强烈的反动力去回骂母亲,终把懦弱的母亲气哭了。母亲走去告诉卓民,卓民反说母亲是为老不尊。 “不是自己生的,总是靠不住啊!”听说母亲常常这样地叹息。 总之,祝家中落得不成个样子了。自夸为有钱有势,一时豪华不过的名家,到后来的下场只是如是如是。这是证明中国的资产阶级的家庭能续存一代,也不能续存两代的哟。 过了一个月又听见了些新消息,就是母亲因为在家里受罪不过,进京里去靠姐姐生活了。可怜我们的祝家,遂被Aufhebeu而变为梁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报上居然登出卓民被任为驻某国的公使了。这当然是姐姐向柯名鸿推荐的。听说关于这件事,母亲曾向姐姐力争,但是姐姐还是未能忘情于卓民,卓民终达到了他的猎官的目的。到了这时候,我不能不佩服姐姐的能力确实高我们一等。像我们这样浅肚狭肠,这样率直的人何能干得大事情出来!要姐姐才有这样的手腕。柯名鸿真是娶着了贤内助了啊。 由姐姐和内阁首班的关系,柯名鸿做了外交总长;又由姐姐和卓民的关系,卓民也居然外放做某国的公使。你们想,现在的北洋军阀政府是种什么东西结合起来的哟!他们在动了,在誓师北伐了,看你们能做官做到几时! 看见了这许多怪现象,我便妙想天开地发了一个幻想,就是:假如我当日听卓民的劝告,回家里去,马马虎虎和他们妥协,那么我今日也是个公使夫人了。由我和筱桥的那种关系,那么我的筱桥最少可以做一个公使馆员——或者当一名参赞呢。哈!哈!哈! 筱桥虽然没有受高深的教育,但他决不会干那样可耻的无聊的事的!他是在参加北伐的革命,不久就会北上来打倒他们的。 往后我们的运命如何,我们无从预断。我在这里,暂作一个结束吧。再会,诸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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