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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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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听见有人性的说话了!平日看见他这样迟钝,只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当他是像狗一样看守房屋以外,不会做什么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真挚的话来,这真不能不叫我惊异。他的哥哥原是在父亲衙门里当茶房的,辛苦了六七年才当了一名文牍员。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够维持他们兄弟两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们家中来当家丁。筱桥真的辞差出去时,那么他们兄弟的生活,从明天起,就会发生困难的,这可以断言。但他不为自己的生活便忘却了正义,他还会说这句话:“我不愿意做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 被不正当的人们包围着的我,听见这样真挚的话,真像是深夜闻清钟;到这时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 “你不愧为一个好人,因为你能够分别邪正。”我恳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对他说。 “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伟大的女性哟!”我说不出话来了,泪泉被打开了,泪珠不住地滚下来。我平时以为同情于我的只有阿喜,现在又新得着这个知己了。古谚说:“要有眼泪才能看得见人心的里面。”在四面楚歌中,得着一个知己的眼泪,和缓了我的悲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这个新知己呢。 “我真对不住你啊,筱桥,请你原谅我!” 我这样说了后,紧张着的胸部渐渐弛松起来了,同时忘记了前后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转来时,看见我睡在一间从没来过的房子里。小小的房间,四面的壁上都装裱着旧报纸,棉质的蓝花土布被窝重重地压盖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内容,只是一团团的硬结了的棉絮。 筱桥坐在床边看护我。 “怎么样了?”听见一个男人在问筱桥。 “手脚比刚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紧了。” “要加灌汤婆子么?” “不要了吧,太热了也不好。阿哥,还是快点打个电话到祝家去告诉他们。” “好的,我借电话去了哟。” 我才知道这里是筱桥的哥哥的房子——从一家人家分租过来的小亭子间。 “我好了,不要紧了。”我这样说。 忽然听见我会说话了,他们兄弟骇了一跳。 “我是筱桥的哥哥,少奶奶。这间房子太肮脏了,对不起少奶奶。” 筱桥的哥哥双手笔直地垂到大腿部,向着我尽鞠躬。我从前就听见父亲说过,这个人十分忠实,也极谦和。他当茶房的时候,父亲常常去揶揄他,问他:“这茶盘里有几个茶杯?” 他便按着指头一个个地数。 “一、二、三、四……五,共五个。”他的诚实有类此者。 他尽向我道歉,说房子太污秽了,被窝太坚硬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筱桥看见我昏过去了,没奈何,抱了我回到他这里来;万一给外面的人们知道了时,是十分对不住我的。 我不答应他们去打电话通知家里,因为我想叫母亲和丈夫多多忧虑一下才消我的气。但他们兄弟说:“老爷老太太怕十分担心,还是快点通知他们的好。”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只好让他们去打电话了。 “那我借电话去了哟。” 看着他们兄弟这样地为我的事奔走不暇,谁相信世界上全无好人的话呢?要经过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们才有美丽的人情。要在无产阶级中才能发见有这样美丽的人情。一切的罪恶可以说都是发生于有钱的有暇阶级中哟。 我终给他们兄弟的纯厚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虽然破旧,但整理得很整洁。我想,这家屋的房东也定是个穷苦人。 “这家的房东是什么职业?”我问筱桥。 “裁缝匠。楼下就是成衣铺。” 筱桥还告诉我,这个裁缝从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个小孩子给日本人的汽车压死了,他骂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还叫了一名日本巡捕两名英国巡捕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所以他发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国街里来住。筱桥又说,中国街上虽然脏一点,但是房租钱却便宜得多。我也听我的父亲说过,中国街里不能住,是因为警察太坏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许多难题来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国人不管,中国当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还是不可厚非的。 国民革命刚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声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万万的中国人中真有一两个赞成实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只有吴佩孚一人而已。吴佩孚没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他得意时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时也不肯住租界。至于目前当然更没有人真心赞成收回租界的了。压迫阶级固然不赞成,被压迫阶级也一时不能赞成。此中道理是很明显的,毋庸我来再赘说吧。 筱桥不住地捏冷手巾过来搁在我的额上。他默默无言地只待他的哥哥归来。 “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我几次这样对他说。但他听见样子更惶恐更谦卑。因为带了我到这样朽旧的房子里来,他像十分惭愧。关于他的哥哥身上,我问了他一些话。据他说,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为科员了,这是他的哥哥数年来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桥闲谈了一会,伯良回来了。他说,电话打了去,老家丁陈铭星接着电话,非常喜欢,说马上就送汽车来接我回去。伯良说了一次,又重说一次。 “来接我回去?”我问他。 “是的。” “陈铭星来?”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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