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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老父的声音。父亲低俯着头来看我的脸,银白色的须,在日光中不住地闪灼,眼眶里饱蓄着泪珠,快要掉下来般的。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父亲了。乳母把彩英抱前来,就抱她坐在我的怀里。我把颊偎紧彩英的颊,流泪了。

  “你安静地休息一会吧。要抱小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抱的。”

  父亲看见我的兴奋的神气,像很担心。

  “像这样酷热的天气,一天来回,哪有不中暑的道理?中了暑,额部涂点烧酒就会好。等下医生要来了。”

  “我已经好了,没有什么了。”

  我强作笑颜,对父亲说了。但等到父亲出去了后,我一个人又欷歔地哭起来了。

  骚扰了好一会,我感着疲劳,睡着了。等到我给一种意外的音响惊醒来时,看见母亲和丈夫坐在我的床边,因为父亲打了电报到M山去,他们都赶回来了。姐姐也到我房里来了一趟,但即刻退出去了,她好像不好意思看见我。

  “你现在怎么样了?”母亲很担心般地说,“接到你父亲的电报,真把我吓死了。”

  “没有什么!”我想故意装出镇静,但喉头已经咽住了。

  “一切望你看我面子吧。”母亲这样地对我说。

  “你们真的是为看我的病来的么?不要担心我会向父亲说什么话,回来监视我的么?”我这样反问母亲。

  “啊呀!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母亲像给我说得着急起来了。

  “你们放心吧,我绝不对父亲说什么话的。就对父亲说,也没有办法了。”

  “我错了,完全是我不好,望你原宥我一下。我真的苦闷极了,不知要如何地向你谢罪才好。”

  到后来,卓民才这样地向我陈谢。他说了后,伸手进被窝里来想握我的手。我严厉地拒绝了他。

  “我不要你向我谢什么罪!”

  母亲和丈夫看见我脾气这样大,态度这样决绝,到后来都走开了。

  但我还没有消气,还想更酷辣地耻笑他们一下。

  我正在想要如何地对付他们,阿喜走进来了。

  “少奶奶,好了些么?”

  她的声音颤动着,快要流泪般的了。

  “好了哟!”

  “我……我,”阿喜带着哭音说,“我一切早都知道了。他们太对不起少奶奶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准阿喜说下去,因为我再不愿意再听别人讲这件事了。

  那晚上,卓民一夜不曾合眼,坐在我的枕畔。姐姐也来了两三次,但没有说一句话。

  “总之,是我错了。过失完全在我。望你恕宥我一次,再不敢了。的确,我真是着了魔,才干出这样的事来。”

  卓民尽是在说这一类的话。我也尽情地耻笑了他,毒骂了他一顿。

  “看见你的面孔,我心地就不快活,请你到那边去吧。”

  给我这样说了后,卓民一声不响,悄悄地走出去了。最后姐姐到我房里来时,窗口已经现出鱼肚白了。我在这时候,才知道丈夫和姐姐通宵没有睡。

  “菊妹!”

  姐姐伏在被窝上,紧抱着我,把泪湿的颊尽偎着我的颊。

  “菊妹,求你恕我的罪吧!”

  我不能使她脸上太下不去,姐姐的颊像火一般的热,只有一行冷泪在两人的颊间流落去。

  “我一点不怪姐姐的。”

  我这样地回答姐姐。

  “求你恕宥我,求你恕宥我。我会这样地受罪,也是因为欺骗了妹妹,该受罚的!”

  “姐姐,不要说那些话了哟!”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姐姐才站了起来,但还是不住地抽咽。

  “请休息一会吧,你恐怕没有睡着。”姐姐这样说。

  “你也没有睡吧。”

  姐姐抽咽着出去了后,我又起了一种奇妙的心情。能够使人们的心融洽的无过于人类的眼泪。只有眼泪能够洗去种种的罪恶。一般的医生说,只有内分泌器官才有力支配人们的精神和气质。他们却把外分泌器官的泪腺闲却了。对于人生有绝大的刺激的作用的还是这个外分泌器官。眼泪对一般不相识的人们尚可发生效力,何况在姐妹之间。刚才虽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恶了,但是一经泪和泪的接合后。憎恶转变为同情,愤恨也化为怜悯了。姐姐的那样流着泪出去的姿态,真是太可怜了。但是这不能证明我就不恨姐姐了,实际我还是恨她。憎恶和怜悯同时占据着我的心。这岂不是一种矛盾的生活现象(Vital Phenomena)么?

  我不能不诅咒这种同情和怜悯,因为有了这种不彻底的宋襄公之仁,反害了我的终身。我对他们早该取斗争态度的,对她彻头彻尾地憎恶就好了的!

  我的精神给这样的矛盾心理扰乱了许久,我希望能够睡下去。但是我的头脑反像火炉般地炽热起来,快要燃烧了。

  “他俩在那边干什么呢?”

  我又起了一阵晕眩。

  “看见我病了,不能动,他俩又在,我真想起身去窥见姐姐的寝室,这本来是很可耻的事情,不过丈夫不在我的身旁,又看不见姐姐的影子,这何能怪我!?——姐姐尽在那里哭,卓民走到她的身边去搂抱着她,安慰她,过后和她亲吻,过后,我愈想愈气不过,愈想象,愈加苦闷。我终于挨不住这样的苦闷,走下床来,轻手轻脚地摸索着走到姐姐的寝室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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