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郑振铎 > 中国文学研究(下) | 上页 下页
寓言的复兴


  中国的寓言,自周、秦诸子之后,作者绝少。此正若繁花盛放于暖室,一旦室毁,则群花在冷露炽日之中,惟有枯死而已。儒家的统一思想,帝政之桎梏人才,都是冷露炽日之流,降射于文艺的花园中,足以使作者情思枯熄,无复有活泼的生气。后来印度的寓言,虽在六朝时输入,却亦不复能燃着中国寓言的美丽光辉。受其影响者,仅有一部分的佛教中人,今其所作,大部见于《法苑珠林》中。韩愈、柳宗元诸作家,似亦颇有意于著作寓言。柳宗元尤为努力。他所作的《永氏鼠》、《黔驴》之类,亦还有趣。在中古时代而见这种作品,有如在北地见几株翠绿之竹,临风摆摇,至可珍异,然我们读这些作品,总觉得他用力太多,不大有自然的风趣。宗元之后,作者更没有什么人了。到了明时,寓言的作者,突然的有好几个出现,一时寓言颇有复兴的气象。可惜只是一时,不久,他们却又销声匿影了。

  在这复兴时代的寓言作家中,首先使人想到的是马中锡。中锡作《中山狼传》,叙东郭先生救一狼,纳之于书囊中。狼脱难时,却反欲吃先生。先生大惧,要狼先问三老,然后再吃他,狼答应了。后来,遇见了老杏树,遇见了老牛,问他们,都说该吃。最后遇见了杖藜老子,老子道,须先知狼当初受苦之状,才可决定该吃与否。狼答应了,如前的缩入书囊中。老子急叫先生拔刀杀它。这个故事很有趣味,但文字很冗长,没有一般寓言的简捷。据后来的人相传,马中锡作这篇传,原是为讥讽李空同的。康对山尝救了李空同,因此一生沦落。后来空同得势,终不救拔对山,所以中锡不平,为作此传,此事确实与否,至今未有定论。然康对山他自己也作了一种杂剧,名《中山狼》,今见于《盛明杂剧第一集》中,完全是依据中锡的此传而作的。又尝作《读中山狼传》诗道:“生平爱物未筹量,那说当年救此狼。”也许这个刺空同之说,竟不是不真实的。

  陆灼作《艾子后语》,其中颇有些简捷而有趣的作品。下举一例:

  艾子有孙,年十许,慵劣不学,每加夏楚而不悛。其子仅有是儿,恒恐儿之不胜杖而死也,责必涕泣以请。艾子怒曰:“吾为若教子,不善邪?”杖之愈峻。其子无如之何。一旦雪作,孙抟雪而嬉。艾子见之,褫其衣,使跪雪中,寒战之色可掬。其子不复敢言,亦脱其衣跪其旁。艾子惊问曰:“汝儿有罪,应受此罚,汝何与焉?”其子泣曰,“汝冻吾儿,吾亦冻汝儿。”艾子笑而释之。

  但象这一类的作品,太带滑稽的意味,严格说来,不能算是真正的寓言。同时有江盈科作《雪涛小说》,其中却多半是好的寓言,且带着极鲜明的教训的色彩。

  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孵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以十金易五㹀。㹀复生㹀,三年可得二十五牛。㹀所生者又复生㹀,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则见在者且属诸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

  又有刘元卿作《应谐录》,也有几则有趣的寓言,今录二则:

  齐奄家畜一猫,自奇之,号于人曰:“虎猫。”客说之曰:“虎诚猛,不如龙之神也,请更曰龙猫。”又客说之曰:“龙固神于虎也。龙升天浮云,云其尚于龙乎,不如名曰云。”又客说之曰:“云霭蔽天,风倏散之,云故不敌风也,请更名曰风。”又客说之曰:“大风飙起,维屏以墙,斯足蔽矣。风其如墙何?名之曰墙猫可。”又客说之曰:“维墙虽固,维鼠穴之,墙斯圮矣。墙又如鼠何?即名曰鼠猫可也。”东里丈人嗤之曰:“噫嘻!捕鼠者故猫也。猫即猫耳。胡为自失其本真哉!”

  于弹子与友连床围炉而坐。其友据案阅书,而裳曳于火,甚炽。于弹子从容起,向友前拱立作礼,而致慨曰:“适有一事,欲以奉告。念君天性躁急,恐激君怒。若不以告,则与人非忠。敢请。惟君宽假,能忘其怒而后敢言。”友人曰:“君有何陈,当谨奉教。”于弹子复谦让如初,至再至三,乃始逡巡言曰:“时火燃君裳也。”友起视之,则毁其矣。友作色曰:“奈何不急以告,而迂缓如是。”于弹子曰:“人谓君性急,今果然耶。”

  这一则,读之可使人发笑。象这种滑稽的故事,当时是很流行的。如耿定向作《权子》,其中此类故事也甚多,然已不能称之为寓言。所以这里不说起。

  如上所举的几则寓言,至今还很流传于中国各地的民问。我在童年时,曾听到“艾子挞孙”的一则,后来又见到了好多篇近人记录的民间故事,其事实颇有与上举者相同者。间亦有情事略异的,显然的可以看出他们乃是由原文转变出来的,如算计鸡卵的一个故事,或变为一个乞丐拾到一罐,便幻想大富时之骄贵,一日忽伸手挞其妻,罐乃被打破,一切幻想随破罐之响声而俱去。或又变为一个女子头顶一篮鸡卵出卖,幻想鸡卵变鸡,鸡变为羊,羊又变为牛,后乃大富,不料一个不小心,一篮鸡卵乃由头上堕地而俱碎。又如说猫一则,亦变为一个乞丐,自叹家苦,乃梦自己为乞头、县官、皇帝、天、云、风、墙、蛇,而俱不自足,结果乃还为捉蛇之乞丐,不觉一惊而醒。

  我们如一面搜罗各地民间故事,一面求取其来源,一一较证之,也是一种很有趣的工作。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