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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未经垦殖的大荒原


  中国曾被称为文学之国。她的文学史的时期可也真长,几乎没有一国可以比得上。希腊的文学是死了,罗马的文学也随了罗马的衰落与灭亡而中断了,希伯莱、波斯、埃及、印度的文学也都早已和国运的夕阳一同沈没入于黑暗的西方去了,近代欧洲的诸国,他们的文学史又都是很短很短的,最长的不过起于中世纪,那时我们却正是唐诗宋词元曲将他们的最眩目的金光四射于地平上的时候;最短的不过一世纪,那时我们是在嘉道时代,在中国文学史上乃算是最近期。中国文学的宝库可也真繁富。她那里有无数的大作家,有无数的大作品,还有无数不可指名的珠玑与宝石。

  然而在这样的一个文学之国,有这样长的文学历史,具着这末繁富的文学作品的之中,我们却很诧异的着出她的文学之研究之绝不发达;文学之研究,在中国乃像一株盖在天幕下生长的花树,萎黄而无生气。所谓文史类的著作,发达得原不算不早;陆机的《文赋》,开研究之端,刘勰的《文心雕龙》与锺嵘的《诗品》,继之而大畅其流。然而这不过是昙花一现。虽然后来诗话文话之作,代有其人;何文焕的《历代诗话》载梁至明之作凡二十七种,丁氏的《续历代诗话》,所载又二十八种,《清诗话》所载,又四十四种;然这些将近百种的诗话,大都不过是随笔漫谈的鉴赏话而已,说不上是研究,更不必说是有一篇二篇坚实的大著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将诗文评(即“文史”)分为五类:

  (一)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者——《文心雕龙》。
  (二)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者——《诗品》。
  (三)备陈法律者——皎然《诗式》。
  (四)旁采故事者——孟棨《本事诗》。
  (五)体兼说部者——刘攽《中山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

  除了第一,第二两类之著作以外,其余的都不过是琐碎的记载与文法的讨论而已(像第一第二两类的著作却仅有草创的《文心雕龙》与《诗品》二种)。间有单篇论文,叙述古文或骈文之源流,叙述某某诗派,某某文社之沿革,或讨论某个文学问题的,或讨论什么文章之得失的。然却是太简单了,不成为著作。明之末年,有金喟一派的批评家出来,颇换去了传统的腐气,而易以新鲜的批评式样,可惜他们的途径又走错了;他们不遵正途大道走,而又与前人一样,被诱惑入邪僻的羊肠鸟道中去。金喟表章《水浒》,表章《西厢》,把平常人看不起的小说戏曲,从无量数的诅咒鄙夷的砖石堆中掏拣出来,其功不可谓不大。然他却不去探求他所表章的大著作《水浒》与《西厢》的思想与艺术的真价,及其作品的来历与构成,或其影响及作家,而乃沾然于句评字注;例如,他于“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水浒传》)之下注道:“笔势忽振忽落”,于“只见那个人”下注道:“妙,李小二眼中事。”接着的“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下,又注道:“分付得作怪。”诸如此类,全书皆是。这当然是学步锺惺诸人批诗评文的办法,而全书却被他句分字解;有类于体骸一节一节被拆开了,更有类于一刀刀的把书本的肉都零碎的割下了。《水浒》、《西厢》何罪,乃受此种凌迟析骸之极刑!这一派势力颇不小。也有了不少书受到了这个无妄之灾。这是很不幸的,金喟有带领了大众走研究的正轨的可能,他却反把他们带入“牛角尖里”去了。

  统而言之,自《文赋》起,到了最近止,中国文学的研究,简直没有上过研究的正轨过。关于作品的研究,一向是以鉴赏的漫谈的或逐句评注的态度去对待它的,无论它是二十字的五言绝诗也好,长至百十万字的小说也好。关于作家的研究,除了“年谱”一类的著作,详述其祖先,其生平,其交游的人物,其作品的年代,可以作为研究的最好的参考资料外,其余便再没有一种东西可以算是“研究”的了。关于一个时代的文学或一种文体的研究,却更为寂寞:没有见过一部有系统的著作,讲到中世纪的文学的,或讲到某某时代的;也没有见过一部作品,曾原原本本的研究着“词”或“诗”或“小说”的起原与历史的。至于统括全部历史的文学史的研究,却大家都不曾梦见,近来虽有几部名为“中国文学史”的东西,乃是很近代的事,且钞的是日本人的东西。

  我们应该有不少部关于作品研究的东西。例如关于《水浒传》,至少要有一部《水浒传》之形成,一部《水浒传》及其续书,一部《水浒传》之思想与其影响等等;这几个题目,每一个都可以成功一个巨册。至于如《文选》,如《乐府诗集》,如《西游记》,如《牡丹亭》,如《桃花扇》,如《四声猿》等等,那样重要的巨作,无一种无不需要多方面的专门研究。至于那些古旧的《红楼梦索隐》,《西游真诠》,《水浒评释》之类,却都是可弃的废材。

  我们应该有不少部关于作家研究的著作。例如,关于杜甫,至少要有一部杜甫传,一部杜甫的时代及其作品,一部杜甫的作品及其影响,一部杜甫及其诗派,一部杜甫的思想,一部杜甫的叙事诗等等;此外,至少还有百个以上大作家,需要特殊的研究的;这些研究,每一个又都可各成一巨册。至于那些古旧的《陶渊明年谱》,《李义山年谱》,《东坡先生年谱》之类,只可作为研究的参考资料,却不能即算作一种专门研究的结果。

  我们应该有不少部关于一个时代之研究的著作。每一个重要的文学时代,都要有各种的特殊研究;例如关于五代至少要有一部五代文学的鸟瞰,一部五代花间派的词人,一部南唐二主及其所属词臣,一部蜀中文士等等,这些东西也都是每一部便要成为一巨册或至三四巨册的。

  我们应该有不少部关于每一种文体之研究的著作。例如关于戏曲,至少要有一部戏剧史,一部戏剧概论,一部演剧史,一部中国舞台之构造与听众,一部传奇的研究,一部皮黄戏之沿革与歌者,一部昆曲兴衰史,一部脸谱及衣饰之变迁等等;这些著作也都是不能以很小的卷帙装载之的。至于那些以前的无数诗话,词话,四六话,曲话之类,都只好作为极粗制的研究原料,却全不是所谓研究成熟的工作。

  我们还应该有不少部综叙全部中国文学之发展的文学史,或详的,或略的,或为学者的研究结果,具有不少独特之创见的,或为极详明的集合前人各种特殊研究之结果,而以大力量融合而为一的,或为极精细的搜辑不少粗制的材料而成为浩大的工程的,或疏疏朗朗的以流丽可爱的技术而写作出来的。

  此外,我们还应该有不少部关于中国文学的辞书,类书,百科全书,还应该有不少部关于她的参考书目,研究指导,等等。

  这一切应该有的东西,我们都没有!

  中国文学真是一片绝大的荒原,绝大的膏沃之土地,向未经过垦殖的,虽有几个寥寥可数的农夫,从前曾一度播种过一小方地的种子,然其遗迹却早已泯灭于蓬蒿蔓草中了,虽有几个寥寥可数的农夫,在如今正奋起着肩了犁耙去垦种,然他们是如此寥寥的几个,那里能把这绝大的荒原垦殖遍?

  每个人都有在这个大沃原中自由垦殖的可能,无论他要多少田地都可以,只要他对于这个农事有兴趣,肯下苦功去割除野草,播植种子。

  我曾见一幅《秋郊试马图》,画的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清晨,四野静穆无比,有人膝那末高的野草,正为晨风所吹而偃倒下去,独在这郊原上的是一个骑在一匹骏马上的少年;他愉悦着,踌躇着,正控着马缰,欲发未发的打算在这大平原上任意的驰骋。真的,我见了这画,不自禁的也起了跃跃欲试的野心,虽然从没有学过驰马。

  这大荒原似的中国文学的气象,正是一幅《秋郊试马图》,谁见了,能不兴了要在那里自由的骋跑,随意的奔驰的雄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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