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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挂枝儿


  前四年时,偶从小书摊上见到一本小书,题为《挂枝儿》。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挂枝儿”三个字,便不甚经意的将这本小书购下。当时将它杂置于乱书堆中,也没有时间去读。后来,偶然于收拾书册时,匆匆的将它翻阅了一遍,便觉得这并不是一本寻常的小书,也并不是一本寻常的小曲选本,好几次将它示给几位与我同嗜民间歌曲的人看,他们也都十分的赞美叹赏。这本小书并不是什么难得的书,所以我绝无将它付印的意思,但经了好几位友人的几番搜索而皆无所得之后,我们便知道这书也并不是一部易得的书了。因此,便将它收入《鉴赏丛书》之内印出。

  这本小书原是一部选本,只有四十一首的《挂枝儿》曲子。《挂枝儿》原来究竟有多少首,我们已无从知道,选者也并不曾提起过他的来源,所以我们也不能知道他究竟是从全部的原书中选下的,还是从他自己所搜集到的许多《挂枝儿》小册子中选下的。

  现在既不能得到《挂枝儿》原集,或许多《挂枝儿》小册子,则只好先就这现有的四十一首付印了。我很希望能够得到所谓《挂枝儿》原集,或许多民间印的《挂枝儿》小册子,这个希望我相信并不是不可能的。读者有所见或有所知时,盼望他们能够通知我或将原书寄给我。将来或想再行出版同样的一册或二册。

  《挂枝儿》本是有一部集子的,我知道。我曾在一部杂记中,见作者说起过《挂枝儿》的事。这一则事事事也选入《明代轶闻》中。(但《轶闻》也并不注明出处。)从那里,我们知道,当崇祯中,有一位放浪不羁的才士,名叫冯梦龙的,曾“作”了一部《挂枝儿》小曲。“冯生的挂枝儿乐府”一时大行于时,人人皆能唱之。这部冯氏“作”的《挂枝儿》,不知今尚可得到否。也许已经泯灭于人间,也许原“作”者的“冯氏”已无人知之,而此书却仍存在着也未可知。冯氏字犹龙,吴县人。崇祯中贡生,知寿宁县。他常用的笔名是龙子犹。入清,尚在。他著的书不少。也很喜改订他人的著作。所作有《双雄记》、《万事足》诸传奇,又订定《量江记》、《牡丹亭》(改名《风流梦》)、《一捧雪》等作,合为《墨憨斋传奇》十余种。又增改《平妖传》及其他小说;编《智囊》、《情史》、《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诸书。他是我们所不能忘记的文士之一。象这样的一个着意于传奇小说的人,其“作”《挂枝儿》小曲当然不仅仅是“可能”的事。

  然《挂枝儿》的来历却很古,至少这个曲调是盛行于冯氏之前。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中,有一段记载,今节录于下:

  嘉隆间乃兴《闹五更》……《银绞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

  据此,则《挂枝儿》并非冯氏的创作,而实为民间流行的歌曲之一。我们在此有两点都可以相信:一是,《挂枝儿》本为民间的流行曲子,冯氏仅取而删改订定之;一是,冯氏模仿民间流行的《挂枝儿》曲子,而别创新词。这两点都有可能性。在我们没有得到冯氏的原本之前,实不能下断语。

  在这里所选入的四十一首中,几乎没有一首不是很好的恋歌。一方面具有民间恋歌中所特有的明白如话,质朴可爱,而又美秀动人的风趣,一方面又蕴着似浅近而实恳挚,似直捷而实曲折,似粗野而实细腻,似素质而实绮丽的情调。纯粹的民间歌曲,往往是粗鄙不堪,不能成语的,而这些《挂枝儿》小曲却与他们很不相同。他们显然是出于文人学士之手;或者是他规摹民曲而作的新词,或者是经他删改润饰后的民曲新集。所以在这里的四十一首,我们虽没有充足的证据,却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相信他们是冯氏原本中的一部分。

  现在且随举一二个例于下: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
  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
  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
  自从别了你,
  日日泪珠垂。
  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
  想你的喷嚏常如雨。

  ——《喷嚏》

  捎书人出得门儿骤,
  叫丫鬟唤转来。
  我少分付了话头。
  你见他时,
  切莫说我因他瘦。
  现今他不好,
  说与他又添忧。
  若问起我身体也,
  只说灾病从没有。

  ——《寄书》

  俏哥哥,我分付你再不要吃醉。
  今日里缘何吃得醉如泥?
  陪你的想是个青楼妓。
  我且饶了你,
  你也要自三思,
  他若果有(爱)你的心肠也,
  怎舍得醉了你。

  ——《嗔妓》

  象这样的美歌好曲,当然是要“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了。

  《挂枝儿》中有几首很与《白雪遗音》中的几首相同,其造意遣辞都很相同。例如:

  挂枝儿

  露水荷叶珍珠儿现,
  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
  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
  这边分散了,
  又向那边圆!
  没真性的冤家也,
  随着风儿转。

  ——《荷珠》

  五更鸡,
  叫得我心慌撩乱。
  枕儿边说几句离别言,
  一声声只怨着钦天监。
  你做闰年并闰月,
  何不闰下一更天!
  日儿里能长也,
  夜儿里这末样短!

  ——《鸡》

  白雪遗音

  露如珠儿在荷叶转,
  颗颗滚圆,
  姐儿一见,忙用线穿,喜上眉尖。
  恨不能一颗一颗穿成串,排成连环。
  要成串,谁知水珠也会变,不似从前。
  这边散了,那边去团圆,改变心田。
  闪杀奴,偏偏又被风吹散,落在河中间。
  后悔迟,当初错把宝贝看,叫人心寒。

  ——《白雪遗音选》六页

  喜只喜的今宵夜,
  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
  相逢不知那一夜?
  听了听鼓打三更交半夜。
  月照纱窗,
  影儿西斜,
  恨不能双手托住天边月!
  怨老天,
  为何闰月不闰夜?

  ——《马头调》

  民间歌曲中象这样的相类似之点是极多的。或者是因了歌辞的“转变”与“输入”“采用”之故,或者是在同样的心理里所创出的同样的情绪与想象。这都是不可知的。

  《挂枝儿》中有好些“咏物”曲,包蕴着很有趣的双关的意思,例如:

  金针儿,
  我爱你是针心针意。
  望得你眼儿穿,
  你怎得知!
  偶相缝,
  怎忍和你相抛弃。
  我时常来挑逗你,
  你心肠是铁打的。
  倘一线的相通也,
  不枉了磨弄你。

  ——《金针》

  这样的咏物曲,使我们不禁的想起了张鷟的《游仙窟》中的许多咏物诗,例如:

  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
  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

  ——《咏筝》

  这样的双关的咏物诗,其来源是很古很古的了。又《金针曲》中,以“针”代“真”,以“缝”代“逢”,这又是一种很古老的以同音字为游戏的伎俩,例如牛希济的“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生查子》,见《花间集》)以“人”代“仁”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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