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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散曲作家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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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董解元的首列,只是“以其创始”(钟嗣成语)之故。他并没有散曲流传下来。散曲的历史的开场,仍当以大诗人关汉卿为第一人。汉卿的散曲大抵散在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里。他的作风,无论在小令或套数里,所表现的都是深刻细腻,浅而不俗,深而不晦的;正是雅俗所共赏的最好的作品。像《一半儿》四首的《题情》,几乎没有一首不好的,足当《子夜》、《读曲》里的最隽美的珠玉。姑举其一: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又像他的《沉醉东风》的一首: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著饯行杯,眼阁著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直是最天真最自然的情歌。又像《仙吕翠裙腰》一套《闺怨》,全篇也都极为自然可爱:〔上京马〕“他何处?共谁人携手?小阁银瓶殢歌酒。况忘了咒,不记得低低耨。”仅这一小段已是很凄婉尽情的了。他的写景曲,像《大德歌》和《白鹤子》也是最短悍的抒情歌曲: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鸦,黄芦掩映清江下,斜揽著钓鱼艖。 ——《大德歌》 四时春富贵,万物酒风流,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 ——《白鹤子》 他有一套《南吕一枝花》,题作《杭州景》的,系作于元灭南宋(公元1276年)不久之时的,故有“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之语。明人选本,曾把“大元朝”改“大明朝”,于是汉卿的著作权便也为明代的无名氏所夺去了。在许多杂剧里,我们看不出汉卿的思想和生平来。但在散曲里,我们却知道他是马致远的同道,也是高唱着厌世的直捷的享乐的调子的。像“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碧玉箫》);像“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四块玉》)这种态度和情绪,影响于后来的散曲的作家们是极大的。 关汉卿的朋友王和卿(名鼎,大名人,学士),是一位惯爱开玩笑的讽刺的作家。他的散曲,放在当代诸作家的作品里是尖锐地表现出其不同色彩来的。《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曾记载着关氏和他开玩笑的故事。他的散曲的题目都是些“大鱼”、“绿毛龟”、“长毛小狗”、“王大姐浴房内吃打”、“胖妻夫”(皆《拨不断》)、“咏秃”(《天净沙》)之类。但可惜他的滑稽和所讽刺的对象都落在可怜的被压迫的阶级以及不全不具的人体之上,并没对统治阶级有过什么攻击。所以他的成就并不高。他有《题情一半儿》:“泪点儿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也是以嬉笑的态度出之的。但像“情粘骨髓难揩洗,病在膏肓怎疗治?”(《阳春曲·题情》)却是比较正经的。明胡元瑞《笔丛》疑和卿即王实甫。其实他们不会是一个人的。他们的作风是那样的不同。以写“咏秃”、“胖妻夫”一类题目的人,决不会动手是写那么隽雅的《西厢记杂剧》的。在散曲方面,实甫自有其最圆莹的珠玉在。像实甫的《春睡》:“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片声雪下呈祥瑞,把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山坡羊》)(据《尧山堂外纪》。但此曲亦见张小山《北曲联乐府》中。恐《外纪》误。)《别情》:“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尧民歌》)都是异常的绮腻,异常的清丽,确是《西厢》的同调。 商政叔名道,元好问称其“滑稽豪侠,有古人风”。(见《遗山集》三十九卷《曹南商氏千秋录》)官学士。他有《问花》的《月照庭》一套,并不甚好。《天净沙》四首,咏梅的,也没有新意新语。同时,杜善夫,名仁杰,又字仲梁,济南长清人。官散人。元好问的《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曾举荐他和王贲、商挺、杨果、麻革等数十人,都是“南中大夫士归河朔者”。他的散曲有《庄家不识拘阑》一套(《耍孩儿》),写庄家第一次看戏的情形,极为有趣,乃是描写元代剧场的最重要的一个资料。 杨果字正卿,号西庵,蒲阴人。宋亡时,流寓于河朔。元好问举荐之。后官参政。西庵所作,以小令为多。他的《小桃红》: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是装载着很浓厚的亡国的感伤的。 商挺字左山,东明人。他的《潘妃曲》十九首,写闺情极得神情,像“蓦听得门外地皮儿鸣,只道是多情,却原来翠竹把纱窗映”,“止不住泪满旱莲腮,为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而下面的一首尤为艳腻之极: 只恐怕窗间人瞧见,短命休寒贱。直恁地肐膝软!禁不过敲才厮熬煎。你且觑门前,等的无人啊旋。 元好问以诗名,他的散曲很少,但《骤雨打新荷》两首,却是很有名的。“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曲名当是由此而得。 姚燧字牧庵,官参政。牧庵的散曲,留传下来的不少(1239~1314)。题情的,像“梦儿里休啊,觉来时愁越多”;“等夫人熟睡着,悄声儿窗外敲”(皆《凭闲人》);咏怀的,像“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满庭芳》),都比较得直率浅露,少婉曲的情致。 白无咎名贲,白珽子,官学士,以所作《鹦鹉曲》:“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有名于时。冯子振尝和之数十首。无咎的《百字折桂令》:“千点万点,老树昏鸦,三行两行,写长空哑哑雁落平沙。曲岸西边近水湾,鱼网纶竿钓槎。断桥东壁傍溪山,竹篱茅舍人家。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伤感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和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可称异曲同工。 同时有刘太保,名秉忠(抄本《录鬼簿》作名梦正),所咏《干荷叶》一曲,盛传于世:“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胡紫山名祗遹,官至宣慰使,所作短曲,颇饶逸趣,像“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晴。” 冯子振、贯云石、卢挚三人是这时期很著名的作曲者。白无咎的《鹦鹉曲》以“难下语”著,但子振却立意和之至数十首。子振字海粟,攸州人,官学士(1257~?)。所作散曲劲逸而潇爽,像“孤村三两人家住,终日对野叟田父,说今朝绿水平桥,昨日溪南新雨。”(《鹏鹉曲·野渡新晴》)是同时曲中罕见的隽作。 贯云石一名小云石海涯,字酸斋,畏吾人。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氏(1286~1324)。酸斋的散曲,颇似词中的苏、辛,像:“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清江引》)。但也有极清丽婉腻之作,像:“起初儿相见十分欢,心肝儿般敬重将他占,数年间来往何曾厌”(《塞鸿秋》);“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清江引》);“薄幸亏人难禁受,想著那樽席上捻色风流,不良杀教人下不得咒”(《好观音》);和关汉卿最妙的情歌是足以媲美的。 卢挚字处道,号疏斋,涿州人。他所作以小令为多。他的《蟾宫曲》:“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尪赢,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随,兔走鸟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最为有名,直捷大胆地高喊着刹那的快活主义。他的“沙三,伴哥来嗏;两腿青泥,只为捞虾”(《蟾宫曲》),写农村生活很得神理。 白朴字仁甫,金亡时,仅七岁,为元遗山所抚养。自以为是金的世臣,不仕于元。有《天籁集》。他的散曲,俊逸有神,小令尤为清隽。像: 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寒雁儿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 ——《得胜令》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摺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只被你个肯字儿,拖逗我许多时。 ——《得胜令·题情》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寄生草·劝饮》 都是能以少许胜人多许的。 马致远是这期散曲作家里为人所追慕的。他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位抒情诗人。关汉卿在杂剧里不易见出“自己”来,即在散曲里,也很少抒怀之作。致远则无论在杂剧,或在散曲上,都有他很浓厚的“自我”在着。他的散曲是那样的奔放,又是那样的飘逸;是那样的老辣,又是那样的清隽可喜。他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相传以为绝唱。而他自己的作风也便是那么样的疏爽而略带些凄惋的味儿。恰有如倪云林的小景,疏朗朗的几笔里,是那么样地充溢了诗趣。他的《双调夜行船·秋思》:“百岁光阴一梦蝶”,也传诵到今。其实他的最好的篇什,还不是发牢骚的东西,像“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天上梯”(《金字经》);“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四块玉》);或什么《叹世》(《庆东原》)、《野兴》(《清江引》)的“不如醉还醒,醒而醉”,或“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之类。他的最隽雅的东西便是以寥寥的几笔,刻画凄清的情景。那便是他的长技,像: 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 ——《寿阳曲·烟寺晚钟》 他还长于写恋情,却又是那样刻骨镂肤的深刻,像“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害杀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他心罪,咱便舍,空担着这场风月。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俱《寿阳曲》)他还写些很诙谐的东西,像《借马》(《般涉调·耍孩儿》),写吝者买一马,千般爱惜,不幸为人所借。他叮咛再四,方才被借者牵去:“懒习习牵下槽,意迟迟背后随,气忿忿懒把鞍来鞴。我沉吟了半晌语不语,不晓事颓人知不知?他又不是不精细,道不得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他是那么样的万分不愿,却又“对面难推”,只好叮叮咛咛地吩咐道:“不骑啊,西棚下凉处拴。骑时节拣地皮平处骑。将青青嫩草频频的喂。歇时节肚带松松放。怕坐的困,尻包儿款款移。勤觑著鞍和辔,牢踏著宝镫,前口儿休提。”后来的弋阳调的小喜剧《借靴》,显然便是从此脱胎而出的。可惜致远这类的散曲不多,否则其成就当远在王和卿以上。 马九皋字昂夫,所作多小令,只是宴饮时的漫唱,貌为豪放,而实中无所有。像“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山坡羊》)。其实,当时一般老官僚们所作的散曲,大都是这一类的不痛不痒的自夸恬退的东西。张云庄(名养浩)的《云庄张文忠公休居自适小乐府》,全部都是如此。“紫罗襕未必胜渔蓑,休只管恋他,急回头好景已无多。”(《梅花酒兼七弟兄》)从这样浅薄的情绪里出发的歌曲,自然不会是很高明的。有名的不忽麻平章(一名时用,字用臣)的《点绛唇·辞朝》:“宁可身卧糟丘,索如命悬君手”一套,其情绪也全同于此。大约许多“公卿大夫,居要路者”的所作,其作风大都是趋向于这一条路的。 刘时中在他们里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时中名致,号逋斋,宁乡人,任翰林待制。他和姚燧同时,而略为后辈。又和卢疏斋相唱和。他小令甚多,颇富于青春的荡放的情趣。像:“愿天,可怜,乞个身长健。花开似锦海如川,日日西湖宴。”(《朝天子》)也偶有牢骚语。而其最伟大的作品则为《上高监司》的两套《端正好》。这两套俱见于《阳春白雪》,是散曲家们从来未之尝试的新的境地。他在这里,把散曲的作用,提高到类似白居易《新乐府》的了。这两套似是连续的,可算是散曲里篇幅最长的一篇。“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谢恩光拯济皆无恙,编做本词儿唱。”一开头便把第一篇的大意说明。第二篇则是讲江西钞法的积弊的。“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在研究元代经济史上是极重要的资料。 戏曲家庾吉甫、王伯成、侯正卿、李寿卿、赵天锡、赵明道诸人也都写作散曲,而以王伯成、侯正卿为尤著。伯成所作,有数套流传,亦有小令,像《阳春曲·别情》:“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侯正卿,真定人,号艮斋先生。杂剧有《关盼盼春风燕子楼》,今不传。散曲以《客中寄情》的《菩萨蛮》套:“镜中两鬓皤然矣,心头一点愁而已。清瘦仗谁医,羁情只自知。”为最被传诵。在一般恬退浅率的作风里,是特以劲苍凄凉著的。赵明道有《题情》的《斗鹌鹑》一套,尽量地使用着叠字:“燕燕莺莺,花花草草,穰穰劳劳”,当是受着李易安的“寻寻觅觅”的调子的影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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