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郑振铎 > 中国文学史 | 上页 下页
第三十二章 五代文学(3)


  三

  “花间派”词人们的作风,并不纯然如一。也有很浅陋的,像毛文锡、阎选诸人。但追踪于温庭筠之后者究为多数。兹先述蜀中诸词人,然后再及非蜀地的作家们。

  蜀中词当始于韦庄。韦庄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在五七言诗的领域里,所建树的也很重要。《秦妇吟》为咏吟这个变动时代的长诗;时有“《秦妇吟》秀才”之称。他的词也充分的表现出他的清茜温馥,隽逸可喜的作风。在他之前,蜀中文学,无闻于世。蜀士皆往往出游于外。李、杜与蜀皆有关系,但并没有给蜀中文学以若何的影响。到了韦庄的入蜀,于是蜀中乃俨然成为一个文学的重镇了。从前后二位后主起,到欧阳炯等诸人止,殆无不受有庄的影响。《花间集》的一派,可以说是,虽由温庭筠始创,而实由韦庄而门庭始大的。

  庄字端己,杜陵人,唐乾宁元年(公元894年)进士。天复元年(公元901年)赴蜀,为王建书记。建自立为帝,以庄为丞相。他的词集,名《浣花词》,原本已佚,今人尝辑为一卷。庄的词以写婉娈的离情者为最多。相传他的姬为王建所夺,庄曾作《荷叶杯》一词。姬见此词,不食而死。然此语殊无根。《荷叶杯》的全词如下: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观其“如今俱是异乡人”语,似非指被夺之姬;且建似也不至夺庄之姬。庄之所忆,或别有在罢。像《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之类,其情调大都是一贯的。又像庄的《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云云,也是甚有家国之思的。他虽避难于蜀,为建僚属,其不忘“洛阳”故乡的情绪,自然地会流露出来。庄的词可以说是都在这种思乡与忆所恋的情调之下写成了的。

  与韦庄同样的由他处入仕于蜀者有牛峤。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年)登进士第。入蜀为王建判官。建即帝位,峤为给事中。有集三十卷。其词传于今者仅《花间集》中所录的三十余首而已。其风格颇浅迫,非温、韦的同群,像《更漏子》:“闺草碧,望归客,还是不知消息;孤负我,悔怜君,告天天不闻。”乃是民间情歌的同道。

  但峤之兄子希济,其词虽存者不过十余首,却可看出其为一大诗人。希济仕蜀为御史中丞。降于后唐,明宗拜他为雍州节度副使。其《生查子》数首:“语已多,情未了,回首又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皆甚蕴藉有情致。

  前蜀后主王衍(不在《花间集》中)也喜作词,今存者虽不多,却可充分的看出他的富于享乐的情调,正如他的《宫词》所道:“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著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便是在这种情调之下写出的。

  薛昭蕴字里均无考。仕蜀为侍郎。《花间集》列他于韦庄之下,牛峤之上,当为前蜀的词人。他所作,其情调也皆为绮靡的闺情词,像《谒金门》:“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和温、韦诸人的风趣是很相同的。

  张泌字里也无考。《花间集》称之为“张舍人”。南唐亦有诗人张泌(佖),字子澄,淮南人。初官句容尉。仕李煜为中书舍人,改内史舍人。煜降宋,泌亦随到中原,仍入史馆。然此张泌当非《花间集》中之张泌。《花间集》不及录南唐人所作。中主、后主固不会有只字入选;即冯延巳也未及为赵崇祚所注意,何况张泌?南唐的张泌,当后主时代(公元963~975年)始为中书舍人,内史舍人。而《花间集》则编于蜀广政三年(公元940年),前后至少相差二十余年,如何《花间集》会预先称他为“舍人”呢?惟初期的蜀中词人,类多为外来的迁客,泌或未必是蜀人。泌的词,作风也同温、韦,像“含情无语倚楼西”,“早晨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月不胜愁”,“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均《浣溪沙》);“满地落花无消息,月明肠断空忆”(《思越人》),都是温柔敦厚,与温氏的《菩萨蛮》诸作可以站在一条线上的。而《南歌子》: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远风凉;高卷水精帘额衬斜阳。

  一首,尤为《花间集》中最高隽的成就之一。

  毛文锡是《花间集》词人们里最浅率的一位。但他结束了前蜀的词坛,又开始了后蜀的文风。在他以前,蜀中文学是“移民的文学”,在他之后,方才是本土的文学。他的地位也甚重要。他字平珪,南阳人,仕蜀为翰林学士,进文思殿大学士,拜司徒。贬茂州司马。后随王衍降于后唐。孟氏建国,他复与欧阳炯等并以词章供奉内廷。叶梦得评文锡词,谓“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像“相思岂有梦相寻,意难任”(《虞美人)),“昨日西溪游赏,芳树奇花千样”(《西溪子》),“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甘州遍》)云云,诚有浅率之讥。梦得又谓:“诸人评庸陋词,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然《赞成功》:

  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

  虽无一般“花间派”的蕴藉之致,却也殊有别趣。在这一方面,文锡的影响确是很不少的。词中“别调”,文锡已导其先路了。

  魏承班(一作斑,误)大约是最早的蜀地词人之一罢。他的父亲弘父,为王建养子,封齐王。承班为驸马都尉,官至太尉。他的词也明白晓畅,而较毛文锡为尖丽。《柳塘诗话》谓:“承班词较南唐诸公更淡而近,更宽而尽,人人喜效为之。”然像“王孙何处不归来?应在倡楼酩酊。……梦中几度见儿夫,不忍骂伊薄幸”(《满宫花》)云云,真情坦率,也正不易效为之。同时尹鹗、李询诸人所作,也都是同样的明浅简净。尹鹗,成都人,事王衍为翰林校书,累官参卿。李珣字德润,先世本波斯人。他妹妹李舜弦为王衍昭仪。他自己为蜀秀才,大约不曾出仕过。有《琼瑶集》一卷,今已亡佚。然《花间》、《尊前》二集,录他的词多至五十四首,也自可成为一集。他虽以波斯人为我们所注意,然在其词里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国的情调来。像《浣溪沙》:

  入夏偏宜澹薄妆,越罗衣褪郁金黄,翠钿檀注助容光。相见无言还有恨,几回判却又思量,月窗香径梦悠飚。

  彻头彻尾仍是《花间集》的情调。

  顾敻、鹿虔扆、阎选、欧阳炯诸人,也皆为由前蜀入后蜀者。炯和虔扆、选、文锡及韩琮,时号“五鬼”,颇不为时人所崇戴。然就词而论,炯实为《花间集》里堪继温、韦之后的一个大作家。他益州人,初事王衍。前蜀亡后,又事孟氏,进侍郎,同门下平章事。后孟昶降宋,炯也随之入宋,授左散骑常侍。他的词,色彩殊为鲜妍,刻画小儿女的情态也甚为动人。像下二阕的《南乡子》: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永远山长看不足。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其风调是在温庭筠的门庭之内的,似较韦庄尤为近于庭筠。

  顾敻,字里未详;前蜀时官刺史,后事孟知祥,官至太尉。《蓉城集》(《历代词话》引)谓:“顾太尉《诉衷情》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虽为透骨情语,已开柳七一派。”这话不错,像“换我心为你心”那样的露骨的深情语,《花间集》里是极罕见的。又像“记得那时相见,胆颤,鬓乱四肢柔,泥人无语不抬头”(《荷叶杯》);“隔年书,千点泪,恨难任!”(《酒泉子》)其恣狂的放荡,也不是温、韦的“蕴藉微茫”之所能包容得下的。

  鹿虔扆字里未详。事孟昶为永泰军节度使,进检校太尉,加太保。《乐府纪闻》谓他“国亡不仕,多感慨之音。”像《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渐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诚有无限感慨淋漓处,置之《花间集》的锦绣堆里,真有点像倚红偎翠,纸醉金迷的时候,忽群客中有一人凄然长叹,大为不称!此作当为前蜀亡时之作。评者或牵涉到孟昶事,却忘记了时代的决不相及。此词被选入公元940年所编辑的《花间集》里,而孟蜀之亡则在公元965年。虔扆当然不会是预先作此亡国之吟的。

  阎选字里也未详。《花间集》称之为“阎处士”。当广政时代,他或未及仕途。然其后则和欧阳炯等同秉朝政,有“五鬼”之目。选词直率无深趣,与毛文锡等。

  又有毛熙震者,蜀人,官秘书监。他间亦作“暗伤亡国”之语,想也是悼伤前蜀的。像“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黦。伤心一片如硅月,闲锁宫阙”(《后庭花》),足和鹿虔扆的《临江仙》,同为《花间集》里的奇葩异卉。熙震所作也甚高隽,像“四肢无力上秋千。群花谢,愁对艳阳天”(《小重山》),“天含残碧融春色,五陵薄幸无消息。……寂寞对屏山,相思醉梦间”(《菩萨蛮》)云云,显然也是温、韦的同流。

  后蜀主孟昶,是一位天才很高的词人皇帝。他是当时许多重要文人的东道主;但他的词却来不及被选入《花间集》,在别的选本里也极罕见。这是极大的一个损失!他的一阕《玉楼春》,苏轼仅记住两句,已为之惊赏不已。尝为足成《洞仙歌》,也不能胜之。《玉楼春》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写夏景是绝鲜有匹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