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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魏与西晋的诗人(2)


  二

  黄初、正始之后,便来了太康时代。司马氏诸帝,虽非文人,且也非文人的卫护者,然而五言诗的成就,已臻于最高点,虽政局时时变动,文人多被杀害,终无损其发展。在秦汉久已蛰伏不扬的诗思,经过了建安诸曹的唤醒,便一发而不可复收了。三张,二傅,两潘,一左,相望而出,诗坛上现着极灿烂的光明。即在建安、正始时代寂无声息的东吴,这时也出现了陆氏兄弟。钟嵘说道:“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亦文章之中兴也。”五言诗体到了这时,已成为文坛的中心,诗体的正宗,正如《诗经》时代之四言,《楚辞》时代之骚赋。故陆张潘左诸诗人,皆可直谥之曰:五言诗人。

  三张者:张华,张载,张协;二傅者:傅玄,傅咸;两潘者:潘尼,潘岳;二陆者:陆机,陆云;一左者,左思。

  张华字茂先,范阳人。晋武帝受禅,以他为黄门侍郎。以力赞伐吴功,封广武侯,迁尚书。后进为侍郎中中书监。尽忠匡辅,加封为公。元康六年拜司空。以与赵王司马伦及孙秀有隙,被他们所害。有《博物志》十卷,集十卷。华博学强记,当世无伦;历居要位,自身又是一位诗人,故对于文人们极为维卫。太康文学之盛,他是很有功绩的。关于他,颇有些不根的神话,像丰城剑气之类的传说。华的诗,钟嵘颇贬之,以为“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矣”。其实,《诗品》的三品之分,本极可笑。华虽未必及陈王,至少可追仲宣。仲宣则列上品,茂先则并中品而不逮,何故?嵘又说:“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然华诗实能以平淡不饰之笔,写真挚不隐之情。像他的《门有车马客行》:“门有车马客,问君何乡士?捷步往相讯,果是旧邻里。语昔有故悲,论今无新喜。”明白畅达,意近情深。这一类的诗,绝不是谢灵运他们所能赏识的。他的《情诗》:“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等也都是很佳妙可喜的。他所作,意未必曲折,辞未必绝工,语未必极新颖,句未必极秾丽,而其情思却终是很恳切坦白,使人感动的。

  张载字孟阳,安平人。博学有文章。起家佐著作郎。累迁弘农太守。长沙王义请为记室督。拜中书侍郎。复领著作。称疾归卒。有集七卷。载诗在三张之中,最为驽下,他没有深挚的诗情,也没有秾丽的诗语。如他所拟的《四愁诗》四首,较之张衡的原作来,真要形秽。

  张协字景阳,载弟,齐名于时。辟公府掾,转秘书郎。累迁中书侍郎,转河间内吏。时当诸王相攻,天下丧乱。协遂屏诸草泽,以属咏自娱,不复出仕。终于家。有集四卷。他富于诗才,不唯高出于兄,且也过于茂先。钟嵘《诗品》列之于上品,并论他道:“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调彩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所作存者,仅《杂诗》十一首,《咏史》一首,《游仙诗》半首而已。兹录其《杂诗》一首于下: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阳人。博学善属文,举秀才。晋王未受禅时,为常侍;及即位,进爵为子,并为谏官;后迁侍中,转司隶校尉。免官卒于家。谥曰刚。有《傅子》百二十卷,集五十卷。玄诗,钟嵘列之下品,与张载同称,且还以为不及载。(嵘曰:孟阳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实为未允。玄诗传于今者,佳篇至多,至少是可以和陆机、张协、左思、潘岳诸大诗人分一席地的,何至连张载也赶不上呢!他的诗有绝为清俊,绝为秀丽可爱者,如《杂言》及《车遥遥篇》等:

  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

  ——《杂言》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车遥遥篇》

  玄子咸,字长虞。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好属文论。虽绮丽不足,而言成规鉴。颍川庾纯尝叹曰:“长虞之文,近乎诗人之作矣。”袭父爵。官至司隶校尉。有集三十卷。咸《七经诗》今传者凡六经,都不过是格言或集句而已。《与尚书同僚诗》诸作,也大半是韦孟《在邹》之遗风,离开真正的诗人之作,实在过于辽远。但像《愁霖诗》:“举足没泥泞,市道无行车。兰桂贱朽腐,柴粟贵明珠。”其朴质无文的作风,却不同于时流。

  陆机、陆云,并称二陆。机字士衡,吴郡人,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领父兵为牙门将。吴亡,入洛。张华深赏其才华。赵王伦辅政,引为参军。大安初,成都王颖等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因战败为颖所杀。有集四十七卷。张华说他:“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钟嵘《诗品》,置他于上品,称他说:“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然就机现在所遗存的诗篇上看来,他未必便是“高才绝代”的一个诗人。他的诗只是圆稳华赡而已,并无如何的骏逸高朗之致,缠绵深情之感。《拟古诗》十余首,如拟《明月何皎皎》等,情态虽毕肖,而藻饰已趋工丽。《猛虎行》诸作,宜可刚劲猋发,而亦乃靡弱工整,亦足见其才之所限。又如《为顾彦先赠妇》诗,宜可深婉悱恻,若不胜情,乃亦多泛泛之言。唯他《赠顾彦先》一作,虽仅存四语,却颇可注意:“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所创造的诗境乃是同时代的作品中所少见的。

  陆云字士龙,少与兄机齐名。吴平,偕机同入洛。后成都王司马颖表他为清河内史。机为颖所杀,云亦遭害。有《陆子新书》十卷。云在文藻方面,不能如机之缤纷,他的诗篇,更多冗长庸腐之作,如《大将军宴会被命作诗》等四言。唯《谷风》一作,殊为清隽,颇像陶渊明的篇什。

  论者评潘岳、潘尼,每以岳为高出于尼远甚。实则岳唯哀悼之诗最为杰出耳。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美姿仪。少时每出,妇人掷果满车。善属文,清绮绝世。举秀才为郎。后迁给事黄门侍郎。素与孙秀有隙。及赵王司马伦辅政,秀遂诬岳与石崇为乱,杀之。有集十卷。钟嵘《诗品》谓:“《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岳时有深情之作,故辞不求工而自工,不像陆机之情浮意浅,独赖绮辞以掩其浮浅。像岳的《悼亡诗》,陆机集中是不会有的。《哀诗》虽若旷达,实则悲绪更为深挚。“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哀诗》),这类的诗句取之于当前而不是出之以锻炼的。潘尼字正叔,举秀才,为太常博士。后齐王同起义兵,引尼为参军。事平,封安昌公,历中书令。永嘉中迁太常卿。有集十卷。尼诗,今存者多为应制及赠答,无多大的作用。

  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征为秘书郎。齐王司马同命他为记室。辞疾不就。因得以疾终于家。当时诸王争权,日寻兵戈,陆、潘诸贤,皆不得免,唯思见机,得以善终。有集五卷。钟嵘《诗品》列思于上品。他说:“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沈德潜颇不以他此言为然,以为:“钟嵘评左诗,谓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此不知太冲者也。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岂潘、陆辈所能比埒。”德潜之推尊太冲,并非无故。

  太康之诗,大都辞有余而意不足,文深而情浅,乏劲苍之力,而多藻饰之功。即陆机、潘岳也都不免此讥。独思之作,辞意并茂,肉骨皆隽,情固高旷不群,力亦健俊莫追。太康之际,实罕其俦。“一代作手”之称,诚当舍潘、陆、张、傅而推思。思之所作存者不多,却没有一首不是很隽好的。他的《悼离赠妹诗》凡二首,虽运以四言,而深情转鬯:“以兰之芳,以膏之明,永去骨肉,内充紫庭。至情至念,唯父唯兄。悲其生离,泣下交颈。”“将离将别,置酒中堂。衔杯不饮,涕洟纵横。会日何短,隔日何长!仰瞻曜灵,爱此寸光。”(第二)太冲与妹素友爱,妹亦有文采,乃被招入宫,生离亦同死别。“此其悼离”之情,所以更与寻常之别不同。他更具豪迈不群之气概,高旷难及的意绪。我们一读他的《咏史》、《杂诗》、《招隐》诸作,未有不为其傲倔之风格所动的。此种风格,在五言诗里,曹操以外,唯太冲具之耳。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
  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
  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眄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咏史》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字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咏史》

  他的《咏史诗》并非专咏一人一事者,只是借历史上的人物以抒己怀而已。“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其雄气是足吞数十百辈小诗人于胸中,曾不芥蒂的。

  思妹名芬,即被征入宫者。少好学,善缀文。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拜修仪,后为贵嫔。姿陋无宠,唯以才德见礼。她的诗存者仅二首,其中一首《感离诗》,即答思《悼离赠妹》之作者。虽文藻非甚丽,却也是至情流露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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