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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 十三


  诸宫调的影响,在后来是极伟大的;一方面“变文”的讲唱的体裁,改变了一个方向,那便是不袭用“梵呗”的旧音,而改用了当时流行的歌曲来作弹唱的本身。这个影响在“变文”的本身上,几乎也便倒流似的受到了。我们看“变文”的嫡系的儿子“宝卷”,在袭用了“变文”的全般体格之外,还加上了金字经、挂金索等等的当时流行的歌曲,这不能不说是诸宫调所给予的恩物或暗示。本该是以单调的梵呗组成的《诸佛名经》等等,今所见的永乐间刊本,却全是用浩瀚的歌曲组织成功的。这大约也是受有诸宫调的暗示的可能。在南戏方面,诸宫调也颇有所给予。

  梵呗,佛教歌赞。呗是梵文pàthaka(呗匿)的略称,意译为“赞叹”。原为歌曲。中国以其传自梵土(天竺),故名之为梵呗。

  但诸宫调的更为伟大的影响,却存在元代杂剧里。元人杂剧与宋代“杂剧词”并非一物。这在我的上文里,已屡次的说到。就文体演进的自然的趋势看来,从宋的大曲或宋的“杂剧词”而演进到元的“杂剧”,这其间必得要经过宋、金诸宫调的一个阶段;要想蹿过“诸宫调”的一个阶段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可以说,如果没有“诸宫调”的一个文体的产生,为元人一代光荣的“杂剧”,究竟能否出现,却还是一个不可知之数呢。

  元人杂剧,在体制上所受到的诸宫调的影响,是极为显著的。我们都知道,诸宫调是由一个人弹唱到底的,有如今日流行的弹词鼓词。凡是这一类的有曲有白的讲唱的叙事诗,从最原始的变文起,到最近尚在流行的弹词鼓词止,几乎没有一种不是“专以一人”“念唱”的。这既已在上文说得很明白。这一点,在元人杂剧里便也维持着。元剧的以正末或正旦独唱到底的体裁是最可怪的,与任何国的戏曲的格调都不相同,与任何种的文体也俱不同类。但却独与“诸宫调”的体例极为符合。如果元剧的旦或末独唱到底的体例是有所承袭的话,则最可能的祖祢,自为与之有直接的渊源关系的“诸宫调”。戏曲的元素最重要者为对话,而元剧则对话仅于道白见之,曲词则大多数为抒情的一人独唱的。虽亦有与道白相对答的,却绝无二人对唱之例。这种有对白而无对唱的戏曲,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宋、元的戏文,其体例便与之截然不同。但这体例,这格式,决不会从天上落下来的。诸宫调的那个重要的文体,恰好足以供给我们明白元剧所以会有如此的格例之故。更有趣的是:在宋、金的时候讲唱诸宫调者,原有男人,有女人。元人杂剧之有旦本(即以正旦为主角,独唱到底者)、有末本(即以正末为主角,独唱到底者),也当与此有些重要的关系罢。否则,在旦末并重的情节的诸剧里,为何旦末始终没有并唱的呢。

  仅有一点,元人杂剧与诸宫调是不同的;即前者的唱词是代言体或以第一身的口吻出之的,后者的唱词却是第三身的叙述与描状。但即在这一点上,元剧也还不曾“数典忘祖”。在好些地方,能够用第三身的叙状的时候,元剧的作者便往往的要借用第三身的口吻出之。这种格局,不仅在表演舞台上不能或不便表演的情状时用之,即舞台上尽可表演的,也还要用到它。最明显的例子,像描状两个武士狠斗的情形,元剧作者们总要借用像探子的那一流人物的报告。(此例,元剧中最多,像尚仲贤的《尉迟恭单鞭夺槊》、《汉高祖濯足气英布》等等皆是。)又无名氏的《货郎担》一剧(见《元曲选》),其第四节正旦所唱的《九转货郎儿》一套,更是正式的叙事歌曲,与“诸宫调”的格调无甚歧异的了。

  在歌曲的本身剧,诸宫调所给予元剧的影响尤为重大。《录鬼簿》在董解元的名字之下,注云:

  以其创始,故列诸首云。

  其意,大概是说,董解元为北曲的“创始”者,故列他于“前辈名公有乐章传于世者”之首。《太和正音谱》也说:“董解元,仕于金,始制北曲。”其实,董解元虽未必是惟一的一位北曲的创“始”者,他和其他的“诸宫调”的诸位作者们,对于北曲的创作却是最为努力,最为有功的。如果在北曲创作的过程里,没有那些位诸宫调的作者们出现,其情形一定是很不相同的。

  诸宫调的套数,结构颇繁,而承袭之于北宋时代的唱赚的成法者尤多,这在上文也已说明过。唱赚的曲调组成法,有缠令、缠达二种。缠令最流行于诸宫调里。缠达较少,像《西厢记诸宫调》卷三所载的一套《六幺实催》,《刘知远诸宫调》第一则所载的《安公子缠令》大约都是的罢。像这两种的套数的组成法,今见于诸宫调里者,究竟是否与唱赚的成法完全相同,已不可知。然若与元剧的套数较之,则元剧套数的组成法之出于诸宫调却是彰彰在人耳目间。诸宫调的套数,短者最多;于缠令、缠达外,其余各套,殆皆以一曲一尾组成之,像:

  〔中吕调·牧羊关〕……〔尾〕

  ——见《刘知远诸宫调》第二

  这似乎在北曲里较少见到。然其实,诸宫调在这个所在,其所用之曲调,殆皆为同调二曲之合成,有如“词”的必以二段构成,或如南北曲的换头、前腔或幺篇。故上面的一套也可以这样的写法:

  〔中吕调·牧羊关〕……〔幺〕……〔尾〕

  以这样简单的曲调组成的套数,在元人里也不是没有,像:

  〔般涉调·哨遍〕……〔急曲子〕………〔尾声〕

  ——《北词广正谱》九帙引朱庭玉《唤起琐窗》套

  至于“缠令”则大都较长,至少连尾声总有三支曲调,加上幺篇也至少有四支至五支曲调。像《西厢记诸宫调》卷四的《侍香金帝缠令》:

  〔黄钟宫·侍香金帝缠令〕……〔双声叠韵〕………〔刮地风〕……〔整金冠令〕……〔赛儿令〕……〔柳叶儿〕………〔神仗儿〕……〔四门子〕……〔尾〕

  则简直可以与元剧里最长的套数相拮抗的了:

  〔越调·斗鹌鹑〕……〔紫花儿序〕……〔小桃红〕……〔东原乐〕……〔雪里梅〕……〔紫花儿序〕……〔络丝娘〕……〔酒旗儿〕……〔调笑令〕……〔鬼三台〕……〔圣药王〕……〔眉儿弯〕……〔要三台〕……〔收尾〕

  ——杨梓《豫让吞炭》剧

  这数套,其曲调之数都是在十支以上的。若杨显之的《潇湘夜雨》剧内:

  〔黄钟宫·醉花阴〕……〔喜迁莺〕……〔出队子〕……〔幺〕……〔山坡羊〕……〔刮地风〕……〔四门子〕……〔古水仙子〕……〔尾声〕

  关汉卿《切脍旦》剧内:

  〔双调·新水令〕……〔沉醉东风〕……〔雁儿落〕……〔得胜令〕……〔锦上花〕……〔幺〕……〔清江引〕

  等套,其曲调皆在十支以内,其格律是更近于诸宫调内所用的各套数的了。

  至于缠达的一体,也曾经由诸宫调而传达于元剧的套数里。直接的像那末除一引一尾外,中间“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元剧里原是不多;然在正宫里的许多套数的组织里,我们还很明显的看出这个影响来。试举关汉卿的《谢天香》剧为例: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穷河西〕……〔滚绣球〕……

  〔倘秀才〕……〔呆骨朵〕……〔倘秀才〕……〔醉太平〕……

  〔三煞〕……〔煞尾〕

  其以〔滚绣球〕、〔倘秀才〕二调“递且循环间用”正是缠达的方式。不仅汉卿此剧这样。凡〔正宫·端正好套〕,用到《滚绣球》及《倘秀才》几莫不都是如此的“递且循环间用”的,惟其中并用〔穷河西〕、〔醉太平〕等等他曲,则与缠达有不尽同者,此盖因中间已经过诸宫调的一个阶段之故。

  大抵连结若干支曲调而成为一部套数其风虽始于大曲(或杂剧词)及唱赚,而发挥光大之,使之成为一种重要的文体者则为诸宫调无疑。元剧离开北宋的大曲及唱赚太远。其所受的影响,自当得之于诸宫调而非得之大曲及唱赚。

  最后,更有一点,也是诸宫调给予元杂剧的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便是,组织几个不同宫调的套数,而用来讲唱(就元杂剧方面说来,便是搬演)一件故事。在大曲或唱赚里,所用的曲调惟限于一门“宫调”里的;他们不能使用两个宫调或以上的曲子来连续唱述什么。但诸宫调的作者们却更有弘伟的气魄,知道连结了多数的不同宫调的套数,供给他们自由的运用。这乃是诸宫调所特创的一个叙唱的方法。这个方式,在元杂剧里便全般的采用着。元剧至少有四折,该用四个不同宫调的套数;但像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刘东生的《娇红记杂剧》等,其卷数在二卷以上者,则其所需要的不同宫调的套数,往往是在八个乃至二十几个以上的。这全是诸宫调的作者们给她们以模式的。

  吴昌龄(生卒不详),元代戏曲作家。西京(今山西大同)人。著有杂剧十余种,代表作为《支坡梦》、《辰钩月》等。《西游记杂剧》实乃杨讷作,误为吴昌龄作。

  《西游记杂剧》,此实为元代戏曲作家杨讷所著,而非吴昌龄。疑为作者误植。

  以上所述,系就元剧受到诸宫调影响的各个单独之点而立论,其实,那些影响原是整个的,不可分离的,不可割裂的。元杂剧是承受了宋、金诸宫调的全般的体裁的,不仅在枝枝节节的几点而已;只除了元杂剧是迈开足步在舞台上搬演,而诸宫调却是坐(或立)而弹唱的一点的不同。我们简直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宋、金的诸宫调,世间便也不会出现着元杂剧的一种特殊的文体的。这大约不会是过度的夸大的话罢。钟嗣成、涵虚子叙述北杂剧,都以董解元为创始者,这是很有见地的。不过以董解元的一人,来代替了自孔三传以下的许多伟大的天才们,未免有些不公平耳。

  参考书目

  一、耐得翁:《都城纪胜》。
  二、吴自牧:《梦粱录》。
  三、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四、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平朴社出版,新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五、郑振铎:《宋金元诸宫调考》,本章关于诸宫调一部分,多节用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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