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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 六


  “诸宫调”是宋代“讲唱文”里最伟大的一种文体,不仅以篇幅的浩翰著,且也以精密、严饬的结构著。她不是像“转踏”、“唱赚”那样的小规模的东西,她必须有最大的修养,最大的耐力去写作的。她是“变文”的嫡系子孙,却比“变文”更为进步——至少在歌唱一方面,她是宋代许多讲唱的文体里的登峰造极的著作;她有了极崇高的成就;她有了最伟大的作品遗留下来——虽然不过寥寥的三部。她在宋、金、元三代的民间,有了极大的势力。有专门的班子到各地讲唱“诸宫调”;讲唱的时间,不止一天两天,也许要连续到半月至三两月,然而听众并不觉得疲倦。

  《刘智远诸宫调》最后有“曾想此本新编传,好伏侍您聪明英贤”的话;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开头有“比前览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著数”云云,又有“穷缀作,腌对付,怕曲儿捻到风流处,教普天下颠不刺的流儿每许”的话;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的引里,也有“俺将这美声名传万古,巧才能播四方,叹行中自此编绝唱,教普天下知音尽心赏”的话。这都可看出其为实际的讲唱的本子。在元人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剧里,对于讲唱诸宫调的班子,有很重要的描写:

  〔点绛唇〕怎想俺这月馆风亭,竹溪花径,变得这般嘿光景!我每日撇嵌为生,俺娘向诸宫调里寻争竟。

  〔混江龙〕他那里问言多伤幸,孥得些家宅神长是不安宁。我勾栏里把戏得四五回铁骑,到家来却有六七场刀兵。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尔觑波,比及撺断那唱叫,先索打拍那精神。起末得便热闹,团掿得更滑熟。并无那唇甜句美,一刬地希崄艰难,衡扑得些掂人髓,敲人脑,剥人皮,饤腿得回头硬。娘呵,我看不的尔这般粗枝大叶,听不的尔那里野调山声。……

  〔醉中天〕我唱道那双渐临川令,他便恼袋不嫌听,搔起那冯员外,便望空里助采声,把个苏妈妈便是上古贤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贩茶船的少卿,向那岸边相刁蹬,俺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灵。……

  〔赏花时〕也难奈何俺那六臂那吒般狠柳青,我唱的那七国里庞涓也没这短命,则是个八怪洞里爱钱精。我若还更九番家厮并,他比的十恶罪尚尤轻。

  这里叙的是一位以唱“诸宫调”为职业的女子韩楚兰,和一位少年灵春马的恋爱的故事。那个时候,使用“诸宫调”这个新文体所歌唱的题材是很广泛的,已有所谓《三国志》、《五代史》、《双渐苏卿》、《七国志》等等的诸宫调了。其中除了《双渐苏卿诸宫调》以外,都是所谓“铁骑儿”;在《董西厢》的开头,作者曾有过一段话道:

  〔风吹荷叶〕打拍不知个高下,谁曾惯对人唱他说他,好弱高低且按捺,话儿不是扑刀杆捧,长枪大马。

  〔尾〕曲儿甜,腔儿雅,裁剪就雪月风花,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

  他也特别的提出他的“话儿不是扑刀杆捧,长枪大马”,可见“扑刀杆捧,长枪大马”的诸宫调,在当时是特别的流行的,在《张协状元》戏文的开端,代替了通常的“家门始末”、“副末开场”等等的规律的,却是由“末”色登场,先来唱一则《张协诸宫调》以为引子,这可见“诸宫调”的势力在南戏里也是很大的。

  在《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又有一段话道:

  〔要孩儿·四煞〕楚兰明道是做场养老小,俺娘则是个敲郎君置过活。他这几年间衡攒下胡伦课。这条冲州撞府的红尘路,是俺娘剪径截商的白草坡。两只手衡劳模,恁逢着的瓦解,俺到处是鸣珂。

  则他们也是“冲州撞府”的去“做场”,不专在一个地方卖艺的了。《武林旧事》(卷十),载官本杂剧段数二百八十本,其中有诸宫调二本;则诸宫调在南宋的时代已和大曲、法曲诸“杂剧词”同为“官本”,即御前供奉之具的了。(《辍耕录》所载的“院本”名目里,也有“诸宫调”一本。)

  诸宫调之兴,在南宋之前。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五),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中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之语。又耐得翁《都城纪胜》记载临安杂事,亦有

  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入曲说唱

  之语。在《碧鸡漫志》及《梦粱录》里,也并有类似的记载:

  熙丰元祐间,兑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辈女童,皆效此说唱,亦精于上鼓板无二也。(《梦粱录》卷二十)

  《碧鸡漫志》,词曲论著,南宋王灼撰。五卷。内容叙述古初至唐宋声歌递变之由;列举凉州等28曲,追述得名由来,以及渐变宋词之沿革过程。

  是诸宫调之创始,当在熙丰、元祐间(公元1068年至1093年之间),而创作诸宫调者,则为泽州孔三传其人。孔三传的生平,惜不可知。所可知者,他当为汴京瓦肆中鬻技之一人,——既能在诸艺杂呈、万流辐辏之“京都瓦肆中”占一席地,与小唱、小说、般杂剧、悬丝傀儡、说三分、卖《五代史》诸专家争雄长,则其“新词”必当有甚足动人之处。且既使“士大夫”皆能诵之,则其文辞必也甚为精莹可喜可知。又周密《武林遗事》(卷六)所载“诸色伎艺人”中,有:

  诸宫调传奇

  高郎妇 黄淑卿 王双莲 袁太道(《秘笈》本“太”作“本”)

  是说唱诸宫调的艺人在南宋末年却不为少。可惜这些艺人的著作,今皆只字不存,不能为我们所取证。像宋代说话人之“话本”在今尚陆续被发现的好运,恐怕他们是不会有的。

  然创作诸宫调的孔三传的著作以及产生诸宫调的“宋都”,与乎继续维持着故都的风气而仍在说唱着诸宫调的临安府的“诸宫调”之本子,今虽绝不可得见,但诸宫调的影响却流播得很远。经了北宋末年的大乱,一部分的说唱诸宫调的艺人,虽随了贵族士人们迁徙到中国南部去,而其他一部分却仍留居于北部;或迁徙西陲的边疆上去。她们在异族所统治的地方,仍在说唱着,仍在散播她们的影响。这影响便发生结果于今存的两大部诸宫调:《董西厢》与《刘知远》的身上;这使诸宫调的本来面目,至今尚能为我们所知。这使诸宫调的宏伟的体制至今更为我们所认识。且即在那个异族统治着的地方,又发生出别一个极伟大的影响出来。

  《董西厢》,《董解元西厢记》的通称。金诸宫调作品,亦名《西厢记诸宫调》。作者姓董,“解元”是金、元时期对读书人的敬称。《董西厢》以唐代元稹《莺莺传》传奇小说为基础写成的,有说有唱,曲多白少,是今存宋金诸宫调最完整的作品。

  在元代的前半叶,弹唱“诸宫调”的风气,似也未曾过去。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当亦为供当时实际弹唱之资的一部著作罢。

  我们知道诸宫调的祖祢是“变文”,但其母系却是唐、宋词与“大曲”等。她是承袭了“变文”的体制而引入了宋、金流行的“歌曲”的唱调的。姑截取“诸宫调”中的一二段以为例:

  生辞夫人及聪,皆曰好行。夫人登车,生与莺别。

  〔大石调·蓦山溪〕离筵已散,再留恋应无计。烦恼的是莺莺,受苦的是清河君瑞。头西下控着马,东向驭坐车儿。辞了法聪,别了夫人,把樽俎收拾起。临上马还把征鞍倚,低语使红娘更告一盏以为别礼。莺莺、君瑞彼此不胜愁。厮觑者总无言,未饮心先醉。

  〔尾〕满酌离杯长出口儿气,比及道得个我儿将息,一盏酒里白冷冷的滴够半盏来泪。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色晚矣。莺啼哭,又赋诗一首赠郎。诗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董西厢》卷下)

  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仙吕调·胜葫芦〕月下刘郎走一似烟,口儿里尚埋冤,只为牛驴寻不见。担惊忍怕,捻足潜踪,迤逦过桃园。辞了俺三娘入太原,文了面再团圆。抬脚不知深共浅,只被夫妻恩重,跳离陌案,脚一似线儿牵。

  〔尾〕恰才撞到牛栏圈,侍朵闪应难朵闪,被一人抱住刘知远。

  惊杀潜龙!抱者是谁?回首视之,乃妻三娘也。儿夫来何太晚,兼兄嫂持棒专待尔来。知远具说因依。今夜与妻故来相别,不敢明白见你。

  (《刘知远诸宫调第二》)

  她的散文部分是最流畅、最漂亮的口语文,和“变文”之往往以骈偶文堆砌而成者大为不同。其韵文的部分,则弃去了“变文”的三言七言的成法,而别从唐、宋大曲,从赚词,从唐、宋词调,从宋、金、元三代流行的曲调里,任意地采取着可用的资材和悦耳的新声。诸宫调的作者们,挥使音乐的能力都是很大的。所以,许多不同的歌曲,一到了他们的手上,便都成了融然的一片,极谐和,极帖伏,极愉快,好像顽铁们进了洪炉一样,经过了极高度的热力融化了一下,便被炼成绕指柔的纯钢了。

  集合同一宫调的曲调若干支,组合成一个歌唱的单位,有引有尾(但也有无尾声的),那便是所谓套数。

  诸宫调是充分的应用到套数的。我们如研究一下诸宫调所使用的数套,便可看出她们所用的套数,其性质是极为复杂的,其组成法是有好几种不同的;由那里,可以充分的看出诸宫调作者们融冶力的宏伟,收容量的巨大。差不多自唐、宋词调以下,凡宋教坊大曲,宋流行大曲,以至宋唱赚等等的不同的套数的组织,无不被网罗以尽。我们在那里,开始看见那些不同的式套数的被混合,被割裂,被自由的任意的使用着。我们可以说,像诸宫调作家们那么具有果敢无前的驱遣前人的遗产以为自己的便利之勇气者,在中国文学史上似还不曾见到第二群过!

  综观诸宫调所用的套数,其方式大别之有下列的三种:

  (甲)组织二个同样的只曲以成者;

  (乙)组织二个或二个以上同样的只曲,并附以尾声而成者;

  (丙)组织数个不同样的只曲并附以尾声者。

  试以《董西厢》为例。全书中,其组织套数之方式,可归在甲类者共有五十三套(内有《吴音子》二曲,是支曲非套数),姑举二例:

  [高平调·木兰花]从自斋时,等到日转过,没个人偢问。酩子里忍饿,侵晨等到合昏个,不曾汤个水米,便不饿损卑末。果是咱饥变做渴,咽喉干燥肚儿里如火。开门见法本来参贺:恁那门亲事议论的如何?

  〔双调·惜奴娇〕绝早侵晨,早与他忙梳裹,不寻思虚脾个真。你试寻思秀才家,平生饿无那,空倚着门儿咽唾。去了红娘,会圣肯书帏里坐?坐不定一地里笃么。觑着日头儿暂时闲斋时过杀刹,你不成红娘邓我!

  可归在乙类者共有九十四套。兹举一例:

  〔仙吕调·赏花时〕酒入愁肠闷转多,百计千方没奈何!都为那人呵!知他你姐姐知我此情么?眼底闲愁没处着,多谢红娘见察。我与你试评度,这一门亲事,全在你成合。

  〔尾〕些儿礼物莫嫌薄,待成亲后再有别酬贺。奴哥托付你方便之个!

  可归在丙类者较少,共有四十六套,兹举一例:

  〔中吕调·棹孤舟缠令〕不以功名为念,五经三史何曾想!为莺娘,近来妆就个腌浮浪。也啰!老夫人做事搊搜相,做个老人家说谎。白甚铺谋退群贼,到今日方知是枉。

  啰!一陌儿来直恁地难偎傍,死冤家,无分同罗幌,也啰!待不思量,又早隔着窗儿望。赢得眼狂心痒痒,百千般闷和愁,尽总撮在眉尖上。也啰!

  〔双声叠韵〕烛荧煌,夜未央,转转添惆怅。枕又闲,衾又凉,睡不着,如翻掌。谩叹息,谩悒快,谩道不想怎不想,空赢得肚皮儿在劳攘。泪汪汪,昨夜甚短,今夜甚长,挨几时东方亮!情似痴,心似狂,还烦恼如何向?待漾下又瞻仰,道忘了是口强,难割舍我儿模样!

  〔迎仙客〕宜淡玉,称梅妆,一个脸儿堪供养。做为挣,百事抢,只少天衣,便是捻塑来的观音像。除梦里曾到他行。烧尽兽炉百和香,鼠窥灯偎着矮床。一个孽相的娥儿。绕定那灯儿来往。

  〔尾〕淅零零的夜雨儿击破窗,窗儿破处风吹着忒飘飘的响,不许愁人不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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