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自杀|郑振铎

青年的自杀

　　四月十二日的清晨，我们从镇江坐了夜车回来。虽然只有两天在绿杨的海中，在澄静的湖面，在澎湃的长江中，在巉岩旁耸的岸道上徘徊着，然而我们似乎已过了一个很悠久的时间，忘记了黑烟弥漫的上海，忘记人车拥挤，飞尘冲鼻的闸北，忘记了机声轧轧的工厂，忘记了细密的黑字涂在各种的纸上的投稿。这种环境的暂异，使我们把久已堆置在身上的倦尘，拂拍得干干净净。只要一想起那寂静的河边，嫩绿的柳条，如少女的美发似的垂在水面上，似她正在临流照她的美姿，修长的黑衣燕子，唧的一声，穿过柳林，在那边水面上打了一个圈子，又飞过来，向背后飞去了；一想起那碧绿得如清油似的，如千万玻璃片堆叠而成似的河道上，徐送着一船一船的春游的小学生，到那景物的最佳处，一路上歌声抑扬，连跑下河滩旁吃草的小白羊也听得怔住了；一想起喘息的快跑上山去，鼓足了勇念，不至绝顶不止，身上额上，津津的沁出些汗珠，躺在一块岩石上憩着，面对着东方，饱饱的吸朝气，吸那晨光，我们便觉得生命似在前进，似在上展，任什么世间的忧闷的小魔，都逃遁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一夜不曾睡，在专车似的一节二等车上雄健的谈辩着，然而我们到了天明，到了家，却还不觉得倦。略憩了一会，便又如平日似的回到办公处，回到文稿信件堆满了的桌上了。

　　“郑先生，有位陈先生找你。”

　　放下正在拆看的信件，到了会客室。

　　“昨夜，我正在立达，遇到了一件事，很可怕，一位学生，名叫夏侠的，自杀了！”

　　这个报丧的消息，震得我呆了半刻，把几天来的高兴，完全抛却了，好似春花正开得灿烂，忽遇严寒又把他们冻结住一般。

　　“怎么死的？为什么要自杀？”

　　“服了青酸钾死的，全身发青，很可怕。死后，他箱中还有银行的存款七百元，当然不是为了经济的困难。他有一个恋人，进行得也很顺利，好象也不是为了恋爱的绝望。”

　　“那末，为了什么呢？”

　　“他的一个哥哥曾自杀死了，他的父亲的死也类乎自杀，他的另一哥哥，也曾自杀了二次未死。”

　　“似是家族的遗传或暗示，那末……”

　　“不错，大概是的。他在青酸钾的瓶上，贴了一张字道：‘几时我能吞你呢？’他的同房者见了这瓶东西，不知它什么用，就去问他，他道：‘是补药，吃了可以安慰安慰的。’可见他的死意已早决了。”

　　送了陈君出去以后，我心里很难过。夏侠君是理科一年生，他大约是曾上过我的课的。我虽然不曾认识他的面容，然而想着一个活泼的青年，突然的于更深人静的时候，决心捧起一瓶最毒的毒药向嘴中倒，这是如何的情境呀！我不忍想，我不愿想，所以关于夏君的自杀，我实不欲有所评论。但因此，我却很想对于一般我所敬爱的青年，有所呈献。

　　谁都知道自杀不是一件好举动，谁都晓得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那些自杀者，如果没有极重大的原因，怎么肯采用这个最后的残虐手段以消灭自己的生命呢。当然的，他们一定有他们的原因。

　　这些原因，约有三种：

　　（一）受家族的遗传或暗示，致生理或心理上有某种的缺憾，易于诱致自杀者。

　　（二）为了欲达某种的目的，如以死讽谏世人，或辨明自己的冤抑，或威吓他的敌人。

　　（三）见到前途的绝望，觉得生命是一种无益而痛苦的担负，因而欲消灭之。

　　第一种原因，我们不必去讨论，这是属于科学家的范围的。有这种倾向的人，决不是口舌所能劝谏。但如果没有什么诱因，也许这种病的心理潜伏而不爆发，所谓诱因，如政治的混乱，恋爱的失望，或大自然的与前人的暗示（如日本华严泷自杀者之多，即为一个好例）等等俱是。

　　第二种原因的自杀者，大抵都是抱有积极的目的。如梁巨川先生的自杀，便是欲矫正那浮薄无耻的世风的。如匹夫匹妇受了某某豪族的压迫，而无力报复，便在他家中或门前自杀，便是欲以明自己的冤苦及与压迫者以恐慌的。如在某次战争中，日本的战士有一批所谓敢死队者，迫近于敌阵之前，同时以匕首剖腹而死，使敌人也不得不懔然的生畏敬之心，这便是以恐吓敌人为目的的。象匹夫匹妇式的自杀与兵士式的切腹，我们都不必去管他，因为我们的青年是决不会去摹仿他们的。如梁巨川式的自杀在我们的青年中，却有不少的跟从者。在每次的大政潮或反抗运动中，如“五九”或“五卅”之时，我们的青年总有几个因此而蹈海或以他种方式自杀。他们的目的，是欲以自杀劝告世人，要他们向前奋斗，给他们以一帖兴奋剂。然而这帖兴奋剂却是无效的，任打了多少针也都是无效的。譬如梁巨川，他的死，徒然博得一部人的赞叹而已，何曾得到什么影响。譬如“五九”，“五卅”时代的死者，也徒然博得大家的赞叹而已，又何曾发生了什么效果。

　　我们要晓得，鼓励别人的向前，一定要自己也在队中，用自己的毅力勇敢的榜样激励别人，方才可以鼓动别人的勇气来。如果自己先消极的自杀了，而叫别人向前去奋斗，这不是南辕而北辙么？

　　所以这种有目的的自杀，根本上是不对的。欲以自杀而鼓励人家的向前，是一种梦想，一种太忠厚了的梦想。

　　有自杀的暂时的勇气的人，必须再鼓足他的勇气，向前走去，时时以他的喊声激励大家。宁愿死于前途的荆棘林中，死于敌人的刀锋，死于阴谋者的冷箭，却不愿站住了不走，掩了眼不看，而愿以自杀去避免一切的危险！同是一死，自杀者的死，是青灰色的，畏怯的死，是憔悴的秋花的萎枯，是毫无影响的举动，被杀者的死却是光荣的，红辣辣的，勇敢的死，如战死一样的可敬佩，一样的痛快，如一朵鲜妍无比的好花之被毁摘，没有一个人不为之愤怒，不为之激动。

　　我们的青年，你们要做一朵被摘被毁的鲜花，不要消极的做一朵自萎的枯花，枯在枝头！

　　第三种原因的自杀者，时时有的听见。不管他们的死，是为了恋爱，为了经济，为了政治的绝望，然而他们却都不能不被称为没有勇气的人。老实说，他们是要想躲避了以后的一切的痛苦与悲闷，所以便以自杀为“一了百了”之计。其实，他们是错了！世间是不至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的冷酷的，世间的事，是不至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的无希望的。正如经过黑暗的山洞一般，现在果是黑暗了，却不要忘记了洞外的那端，乃是一片花明柳暗的好天地。有勇气的人，果毅的向前走去，他们便可以终于到达了光明，没有勇气的人，停立在那黑暗之中，便终年是黑暗，终于要优闷而死去的。

　　只要勇敢的向前走去，光明是不远了！

　　我们有好几个朋友，以前都曾在最困难的时代动过自杀的念头，因为他们的勇气足以使他们度过那最困难的关头，所以以后便都终于得到了光明。

　　我们的青年！现在的中国政治，果然是如乱丝似的纷纠，你们的恋爱或生活果然是如不见光明，然而，不，不，你们是没有绝望。事情决不至如你们所想象的那样的可怕，那样的无希望。只要鼓足了勇气走去，走去，走去，光明终于是你们的！

　　“如果冬天到了，那末春天也是不远了。”

　　请记住这句话，鼓足了勇气，向前走去，走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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