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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凯诺的诱惑(2)


  二

  太阳光似有意的和柏洛米修士开玩笑,恶毒的直射在他的脸部。柏洛米修士侧了脸躲避着,然而光力还是紧逼着他,使他睁不开眼来。

  岩下的水声,哗啦哗啦的,一阵阵的碎了,退了,又是一阵阵的争涌了上来。

  寂寞得可怕。一只小鸟唧的一声,飞过天空。这是柏洛米修士所见的唯一的生物。

  他轻轻的喟叹了一口气。太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转一个身,然而不可能;铁链是那么紧的捆缚着他。他不得已要抬起右手来遮蔽这过强的光线,而他不可能!

  痛楚开始袭击着他。一秒一分,象一年一季似的悠久。太阳今天仿佛在天上生了根。老不肯向西方归去。

  额前有汗水滴出;渐聚渐大,沿了脸流下去,流到了眼里去,酸熘熘的怪难受。然而,用手拭去是不可能。渐渐的流到了嘴边;那咸腥味儿也够恶心的。只好用力的把它唾射出来。

  一只大牛蝇,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爬在他手背上,叮得他又痛又痒。然而没法子去驱逐它。痒得他连牙齿都麻酸了!恨不得要顿足。然而,足也是那么紧紧的被缚着,不能移动!

  牛蝇痒痒麻麻的沿了手臂,爬上了肩膀;更剧烈的苦恼捉住了他。那酸痒,不可抵挡,不能搔抓,把这位好脾气的巨人也弄得心头发火。他目射凶光,牙齿咬得紧紧的,要想捉住什么来出气。然而什么都在他权力之外!

  牛蝇又爬上了下颔,爬上了左颊,爬上了眉端与额头。他灵敏的感得牛蝇的细足的爬动,它的吸嘴的不规则的触动。全身起了一阵阵的战栗。仿佛自顶至踵的皮肤,一粒粒的细胞,都在颤抖与凸出。

  脸部被接触的部位,覚得有点被刺的痛楚。大概是有几个红肿的小泡粒。虽然他是那样的渴望着要用手抚摩一下,然而他的手却不能去抚摩。

  这剧烈的痒与痛,继续的扰苦着他,恼得他要发狂。

  死以上的苦楚!他但祷求大地在足下裂开了,把他呑没了下去。然而这祷语一点也无效。

  三

  这痛苦不知继续了若干时间。一秒一分是一年一季的悠久!

  远远的有拍拍的鼓翼之声。一群美丽的海中仙女向柏洛米修士所在的地方飞来。

  “是谁被锁在这悬崖之上呢?”一个仙女道。

  “爸爸听得铁锤的震响声,知道是有人在受难。他叫我们来看望你的。”另一位仙女向柏洛米修士道。

  柏洛米修士无声无力的答道:“我是神之族柏洛米修士。为了取火给人类,遭受这样恶毒的待遇。”他被痛楚扰乱得筋疲力尽。

  不知什么时候,牛蝇已经飞走了。(是仙女们到来把它惊走的罢?)

  太阳已经向西方走去。人影显得长长的倒映在东边的地上。空气是比较的淸新与快爽。

  海水安静的平伏着,有若熟睡的巨狮。一点涛声都闻不到。水面如镜似的平;水色蔚蓝得可爱,好象是最可令人留恋的春湖。西逝的太阳光照射在水面,一片的淸新动人的金光。

  柏洛米修士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象是从死亡中逃了出来。几乎把刚才的倦苦忘个干净。

  “啊,是亲爱的柏洛米修士!”海中仙女们同情的齐声叫道。“爸爸叫我们飞快的跑来;我们不顾双翼的疲倦,却见到的是你,被难在这里!”

  “你们看,我是那么不能动弹的被锁在这里!”

  “我们看见的,咳,柏洛米修士呀,我们实在为你难过,我们的眼睛都起了雾,我们的泪快落下了。是宙士把你紧缚在此罢。他也实在太恣意的为所欲为了!”一位仙女道。

  “被他推倒的旧王朝还不至这样的虐待亲人呢。”又一位仙女怀旧似的说道。

  柏洛米修士道:“是我扶掖了他登上了他的宝座,而今我却食此报!但我并不灰心,并不懊悔。我知道,他的统治也不会久远。我看出了一个新的光明时代的到来。”他眼发亮光,望着天空,预言家似的说着,仿佛那光明将来世界,他已是见到其征兆。

  “他将很残酷的被推倒了,直从最高的所在,跌落在地下的最深最暗处。他的王朝将整个的粉碎了,被扫除了,连纤细余屑也不留存。神之族将被逐出地球以外。代之而兴的,将是那些滋生极盛的人类;他们久被神之族所奴使,所蹂躏,所压迫,而那时却将抬头,成了他们自己的主人翁了。地上将是那么美丽的乐园;人世间的生活将是那么自由,平等,恬静,美好。”柏洛米修士滔滔的说着,似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海中仙女们听说故事似的在静静的听着。“那末,神之族能自救么?”其中的一仙女问道。

  柏洛米修士摇摇头,“运命是这样的注定了的。谁能和运命抗争呢?宙士还不是时时低首于其前的么?”

  仙女们凄然的不语了好久。海风渐渐的大了;海水开始又蠢动起来。砰呯哗哗的声响,又在岩下吼着。太阳光更向西了;微弱无力的将其余辉悬挂在海面上。景象凄凉得可怜。仙女们的衣衫被风吹拂得卜卜作响,有若张在归舟之上的百幅风帆。

  “难道竟没有法子可逃出运命的残酷的爪牙?”

  柏洛米修士叹道:“被牺牲在宙士的残酷的爪牙之下的也够多的了!以牙还牙……”

  “不,柏洛米修士:这不是宙士独自一个的事。你该为神之族打算。”一位仙女道。

  “我何能为力呢?这是不可避免的!堕落的便该没落,‘运命’永久指导着最大多数的幸福。而神之族早已走上没落之途了。少数神们永久把握着统治权的事当然不是‘运命’和‘公道’所允许的。”柏洛米修士说教似的道。

  “记住你自己也是一位神呢,”另一位仙女道。

  柏洛米修士笑道:“我不能违抗‘运命’与‘公道’的指导。走上了没落之途的堕落的神之族,是决不能以我之力而挽回劫运的。”

  海中仙女们凝立无语,如一群石象似的,假若不是海风吹动了她们的金发和衣衫。

  她们凄然的互视着,眼中含着泪雾,象是已看见了她们自己的运命的归宿。

  太阳红得象深秋的柿子,无力的躺在水平线上,仿佛一失足便要永久沉沦在西陲而不能再起似的。黑云聚集在天空,更多,更浓,更厚。傍晚的海风更严厉在追扑一切。寒冷与严肃的气象弥漫于空中。但夕阳的最后余光,究竟还在努力的和风云争斗领域。它的可怜的病人似的淡金光,还挣扎的牵拉着黑云的衣袂不肯放手。这便使迟暮的光阴还略存留些生气。

  深蓝若墨的海水在崖下翻腾磙沸着,哗哗的碎了,又怒吼的扑过去。其咆吼声,掩盖过一切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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