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研究从变文到弹词

从变文到弹词

　　在一般文学史中，文体分类不外诗歌、小说、戏曲、散文四种。今所论者，乃此四种以外之另一种文体，亦讲亦唱，兼含韵文、散文的二体者。

　　先述今尚存在之弹词与宝卷。二者深入民间，特别对于家庭妇女，其影响远过于小说与戏曲。宝卷已成家庭敬神之工具，至今“宣卷”在江浙尚成为一种职业，其势力且大于说书。重要著作有《香山宝卷》、《鱼篮观音宝卷》、《梁山伯祝英台宝卷》数十种。每见妇女听宣《香山宝卷》竟有为观音受难而堕泪者。回想儿时居乡，合村公请一盲者宣卷，远近咸至，返家竞相转述，当时情绪之激涨，今犹历历如在目前。

　　弹词有两种。一种光是看的：有人专门出租此种本子，书壳甚厚，上盖借阅日期及不许誊抄等字样。一种是实际弹唱的，福建江浙一带，今尚流行。中国女子自己为吐泄不平之气而作，又复为历来妇女间最流行之读物者，此为仅有之文体，如《天雨花》、《笔生花》等书，咸记女扮男装，中状元，出将入相一类故事，皆一种一下意识的反抗，于想象中求梦境的满足。故弹词可认为女子的文学。如《安邦志》，如《天雨花》，如《北史遗文》，如《倭袍传》，皆个中名作；就中尤以《倭袍传》，其每一开篇，皆绝妙抒情诗。所惜今之文人学士，皆鄙宝卷、弹词为不足道，至今尚无人作专门之研究，致其源流演变之迹，湮没不彰。

　　实则凡一文体，必有其渊源，必有其前身，断无从天而降者。然则宝卷弹词之前身果何物耶？

　　王国维著《曲录》时，尚不知《董西厢》究属何体；迨其著《宋元戏曲史》，始确认之谓诸宫调，此为文学史上一大发现。诸宫调在金、元时极流行，至明而中绝，其性质颇近弹词宝卷，但较重唱。名作除《董西厢》外，尚有《天宝遗事诸宫调》，《刘知远诸宫调》等，而缪荃孙刻《烟画东堂小品》，内有《京本通俗小说》二册，此类宋人词话，王国维《曲录》亦将彼归入戏曲。其实乃是小说。但曷为不名小说乃名之曰词话乎？词话命意之大明，则又数年后事也。其时，亚东图书馆刊《宋人平话八种》，因八种中之一——金主亮荒淫，语多猥亵，被工部局勒令毁版。不久，北平书籍刊行会又影印《清平山堂话本》，其中有一篇曰《刎颈鸳鸯会》，正于文里插入《醋葫芦》小令十二首，每首之前，皆有“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等句。又有一篇曰《快嘴李翠莲记》，更大半为唱词，其体尤近弹词。可知词话者，盖兼讲唱二者，词以歌唱，话以讲述者也。与诸宫调正相类。弹词、宝卷意当肇原于此乎？然诸宫调与词话等等，却更自有其更古的来源在。

　　一九〇七年五月，匈牙利人史坦因（A.Steine）从甘肃敦煌千佛洞新被发见之石室文库中运去二十四箱古代写本及四箱图画绣品。其后法人伯希和（Paul Pelliot）复劫去古代写本不少。今北平图书馆所存者，已为残余之残余，然仍有八千余卷。敦煌写本中除民间俗曲、写本佛经及词调外，尚有重要的一种文件，为从来所未见。此种文件，从前或名之曰佛曲（罗振玉），或名之曰俗文（北平图书馆），或名之曰唱文，其实都不是原名。自《舜子至孝变文》、《目莲救母变文》、《降魔变文》陆续发见，其上皆明书“变文”，始知变文即其本名。有人译变文为演义，实得妙谛。唐代每一庙宇壁上，皆绘有“地狱变相”一类之壁画，可知变相、变文，唐时盖并甚流行也。变文之组织，是一种韵、散相间体。其歌唱部分以七言为主，杂以五言，六言，或三三四言，实韵文变化之最高阶段，今之皮簧唱词犹其遗迹。其叙述部分则泰半为肌体丰腴之对偶文。唐以前之文体，或为纯粹韵文，或为纯粹散文，并无韵散合组之体，《韩诗外传》一类书之引诗，《列女传》一类书之有赞，皆不过附加以作说明而已。变文之渊源，不能不求之于印度。彼邦重要佛教经典，如《本生经》（Jataka），如《本生鬟论》（Jataka-mala），皆由韵散联合组成。但佛教文学之翻译，其途径与晚近欧美文学翻译一样，皆先意译而后直译。故佛经之翻译远在后汉三国，而佛经文体之模拟，则似当始自唐代。可知变文产生之时代，最早不能前于隋代。又《降魔变文》序中有对“开元天宝皇帝”之颂圣语，可知其产生至迟不能后于玄宗。大约在初唐盛唐之间。其中绝对年代不可考，至宋代即已不见经传。但据考证结果，弹词始于元代，宝卷则南宋即已发轫，变文虽因五代之乱僧侣西徙而掩埋于西陲之斗室，但其精灵实蜕化于诸宫调、宝卷、弹词之中，影响至今不泯。陆续搜求所得，今存变文尚有四十余种，最重要者为叙述佛经故事之变文，像《维摩诘经变文》，《降魔变文》，《目莲救母变文》等；非佛教故事则有《列国志变文》，《明妃变文》，《舜子至孝变文》等数种。《列国志》中以药名作文字游戏，与张文成《游仙窟》所应用之文字游戏方法颇相类。《明妃变文》上卷之末，有云：“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后世说部乃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套语。宋人话本之由变文演变而来，此亦例证之一。

　　以上略述变文、诸宫调、词话、宝卷、弹词之大概。今将诸种文体之流变列为一表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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