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郑振铎 > 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中的恋爱故事 | 上页 下页
潜水鸟


  有几个老人坐在海滩上闲谈,海水平躺在太阳的金光下面,如灯前的一面大镜;几只摸鱼鸟,在这无涯的绿水上飞着,泅着,嬉戏着。有一个老人便赞叹他们爱情的坚贞,因说起他们乃是赛克斯与亚克安娜变的;他们虽化为异类,而两心还是恋着不变。于是他谈起赛克斯夫妇的故事来,这故事我在上面刚刚提起过。海面上的风光似乎更显得和平可爱了,海鹅群游,似乎更觉得和睦亲爱,仿佛有个小爱神鼓动着一对小翼在它们上面微笑翱翔着;这几个老人枯井似的心里也微微地触动旧恋的回忆。在这个说故事者身旁的另一个老人,手指着前面海上一只长颈的潜水鸟,说道:

  “那只美脚的水鸟也是王家的后人变的,他的父亲就是特洛亚王普里阿摩斯(Priam)。他乃是赫克托(Hector)的哥哥;他如果不在早年遇到了奇异的厄运,他的声名也将不下于赫克托。赫克托是赫卡伯(Hecuba)生的,爱萨考斯(Asacus)——那只水鸟的名字——是有角的河神格兰尼考斯(Granicus)的女儿爱里克西绿(Alexiroë)生的;普里阿摩斯和她秘密地生了此子,在伊达(Ida)山的隐僻处长大。他不乐居于城市,不高兴与特洛亚人交往,更憎恨那辉煌宏丽的宫室,所以他不到他父亲那里去,而住在人迹不到的山中。他只在山林中漫游着,或听流水琤琮,或看高山日出,或午日卧于松荫,或花朝逐乎蜂蝶;或深夜步月而归,远闻村犬高吠,或在曙光未现之时,上岩登岭,沾得双足上满是清露与断草。他的性情是这样的孤高而淡于荣利。

  “他虽不求荣利,不乐与家中人交往,然而他的心却不能不为恋爱所动。恋爱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将它屏绝于心房之外的。他在山中浪游着,有一天,他在水边看见了河神克白林(Cebren)的女儿赫斯珀里亚(Hesperia);那时,她正躺在她父亲的河岸,松散着满头的金发,在太阳光中晒干。她那天然的丰姿,娇憨的体态,雪白的肌肤,衬着绵芊的绿草,金黄的乱发,立刻引起了他的情火。他慢慢向她走近。她在太阳光中软怡怡地感受着无量的暖意,懒得抬起身来。她的眼凝注在静贴于蔚蓝的天空的一片绝薄的白云,她的心似乎飞高了,飞高了,和白云在一处游戏。突然她听见有轻轻的步声向她走近,她的美幻的梦想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立刻被狂风吹荡去了。她突地翻身坐起,见是一个男子,随即站起来,飞步地逃开了。爱萨考斯在她后面追赶,这更使她害怕。以后,她有好几天不敢再在河岸上坐着,躺着。爱萨考斯第二天再去等待她,第三天再去等待她,都见不到她的倩影。他隐在树荫里伺候,如猛兽之等待它的牺牲;他在她那天所坐的地方徘徊着,坐着,躺着。

  他这样地从清晨曙光红红的照于河面上时等待起,直到正午太阳猛晒在他头上,直到太阳渐渐地西斜了,直到夕阳红红的照于河面上,他还是不肯走开,而她终于没有出现。直到夜色朦胧地罩了大地,远处林冈已经看不见时,他方才绝望而回。他忽忽如有所失,怅怅如有所念,一无牵挂的心,如今似乎被一线无形的情丝缚住了,刻刻被人扯牵着,感觉到不可说的痛楚。再过一天,他还是在那里等候着。这时,太阳方升到天空,晨露还闪闪地在反映着日光,未曾消逝。他隐约地听见在后面深林中有几个女郎的娇脆的声音。他心里一动,连忙循声而往。是的!是他的女郎和她的姐妹们正在快乐地游戏着。他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近了。

  她的妹妹俄诺涅(Oenone)恰好抬起头来,见了他,便叫道:‘有人来了!’她们哄然四散而逃。爱萨考斯又紧跟着赫斯珀里亚追去。她在前面逃着,如一只受惊的母鹿为黄狼所追;如一只白色的天鹅,在鸷鹰的前面飞逃。爱萨考斯紧追不舍,脚上如附了恋爱的飞翼;她奔逃不停,身上似生了恐惧的双翼。她娇喘不已,不择地地奔去,足步渐渐地慢了,有些颤软了。她不由自主地踏着了一条隐卧在草丛中的大蛇,它弯曲了身体,在她足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毒液便流入她的血管中,她噗地倒在地上了。她的脚步停止了,而她的生命也停止了。爱萨考斯跪在她尸体旁,双手拥抱了她,叫道:‘唉!我懊恨我,我懊恨我追着你!我们竟杀了你了,可怜的女郎,我们两个:蛇给你致命的伤,而我给你受伤的原因!我比它还有罪。但我将以死报你,在死后我将给你慰安。’他说时,便从一个高岩上投身海中。但特西丝可怜他的痴情,当他坠下时,和柔地接住了他,当他浮在水面时,羽毛已披在他身上了。他求死,然而他不得死。他因为违反他的本心而生存着,心里觉得很愤怒,他渴欲毁灭了他自己的身体。他现在肩上长着一对新翼,他反飞得高高的,再向海中投身而下,然而他的羽毛却使他轻轻地落在水面,一点也不受伤,而且也不沉溺。爱萨考斯益加愤急,便将身体钻到水中去,定要找一条死路,然而还是不得死。他的热情使他身体消痩了,他的双腿伸长了,他的长颈更长了,他的头距离身躯很远,如今他仍在海中逗留着,仍然时时地钻入水中求死,然而他仍然活着。他的父亲普里阿摩斯不知道他已变为水鸟而活着,很悲伤他的运命。他为他的不幸的儿子建造了一座空坟,坟上刻着他的名字,赫克托和他的许多兄弟都在坟前献祭。”

  几个老人默默无声地坐在海滩上,心里隐透着凄凉;这时血红的太阳已经半沉入水下,海面上一片的血光,照着那只潜水鸟,它还在不绝地钻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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