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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荫嫂的墓前(2)


  她待人是如此的和气,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言粗语。元荫得了这样的一个妻,当然是痴心痴意的爱重她了。我们也看不出她对元荫有怎么不满意,但也并不十分亲热,只是冷冷的,淡淡的。她很喜欢叉麻雀牌,亲戚间有什么喜庆宴会,在许多桌的牌桌之间,她总占了一个座位。她很静定的很有工夫的打着牌。在家里她不大开口说笑,只有在这样的热闹场面上,她才称心称意的有说有笑。她不大输钱,有时,反赢钱,总是赢的多,输的少。所以二婶也不大干涉她的赌博。所以她竟能有牌必打,有招必到。她的“牌德”是很高尚的,大家都很爱和她一桌打牌。她不象别的赌手一样,一输了几块钱便要发火,埋怨东,埋怨西,一有了几牌不和,便要申申的骂牌,穷形尽相的着急不堪。她只是和和平平的不动声色的摸牌、打牌、和牌。

  便在这样的牌桌上,她第一次遇见了容芬。容芬,你一定认识他的,他是二婶的侄儿,一个人品很漂亮,且很有本领的人,只是略略的覚得荒唐一点。他在家时常常好几夜在外游荡着不回来。

  (容芬,我和他是很熟悉的,想不到这故事竟与他有关。)

  她那一天是到二婶娘家里去拜祝二婶的大嫂的寿诞的。容芬离家很久,到他母亲寿诞的前几天才赶回来祝寿。白天和黄昏,他在外招待男客很忙碌,竟没有进上房来。到了午夜的时候,男客逐渐的散去了,上房的女客们也散去了一大半,只有几个爱打牌的女客,还在那里兴高采烈的打着牌。牌桌旁边围住了一大堆的旁覌者,这都是等车子的客人或家里的人。容芬在这时由外面走了进来。他母亲问他道:“外面的客人都散了么?”他一面答道,“都散了,”一面挤进旁覌者的圈中,也在看着。他初见元荫嫂,覚得是一个生客,但显然是为她的淸秀玲珑的美貌所吸引住了。坐在她对面打着牌的是他的妻。他便走过去对他的妻道:“你打了一个整天了,也让我打几牌吧。”他的妻立起身来让他,并对他说道:“这里有一位客人,你不认识的。他是元荫嫂,去年冬天才过门的。”他对她点点头,她也略立起来一下,微羞的低了头,然后再坐下去。

  他们这样的打着牌,渐渐的熟悉了,渐渐的说话了。他似乎打得非常的高兴。他提议要打到天亮,整夜不睡。她说,不能打了,晚上已经太迟了,一定要回去。坐在她上手的黄太太笑道:“还是新娘子的样子,分离一夜也不肯!”她羞得不敢再多说话,脸上薄薄的加罩上一层红晕,照在灯光下面,是说不出的秀媚。黄太太又道:“容哥是难得在家打牌的,凭着他打一夜也不要紧。”又对立在那里旁覌的二婶和元荫道:“二婶婶先回去吧,荫哥也不用等了。新娘子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元荫讷讷的不能发一言,只有二婶道:“不怕辛苦,打通夜也不要紧。”于是他们便这样的一圈又一圈,一牌又一牌的打下去,直到了客人都散尽了,旁覌者都没有了,连侍候的小丫头和老妈子也各自去睡了,他们还在噼噼拍拍的打着牌,摔悉摔悉的洗着牌,直到了天色微亮,隐隐的有雄鸡高啼的声音时才散局。而老妈子已再起身烧茶打脸水侍候着他们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相见,谁也没有起过什么疑虑。他们究竟在这个第一次的长久的见面里,有没有种上很深的印象,除了他们自己我们也不能晓得。但自此以后,容芬几乎天天的上二婶家里去,总坐了很久很久才走,还不时向二婶吵着要凑“脚”打牌。当然,元荫嫂在这样的牌局里是一个预定的必有的一“脚”了。他又不时的要求他的妻请了几个人到自己家里来“打小牌”,——当然元荫嫂也必是被请者之一了——到了牌桌一铺好,他便抢先的坐下来。名义上说是他的妻打牌,其实是他自己在打牌。他的妻往往因此不高兴,但因为平常服从他惯了的,也不敢说什么。他和元荫嫂因此常常的见面,常常的说说笑笑,一点忌讳也没有;元荫嫂也不再象初次见面时那样的带着羞涩。她也还不时的明谑暗嘲着他,如一个很亲近的密友。仍然是没有一个人曾起过什么疑虑。打牌,那是最正当的聚会,牌桌上的笑谑讥嘲,那也是最平常的事。但未免使容芬的妻微微的起诧异的,便是:容芬从见了元荫嫂后,不再在外面留连一夜二夜的,而只要在家里抢小牌打打,而且打牌的兴致很高。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她不禁暗暗的高兴着他性情的这样的变迁。二婶也未免微微的起诧异,这便是,元荫嫂近来打牌的时候更多,而且总要深夜才回家,而且不打牌的日子,总要闷闷的坐在家里,表现着从来没有的闲愁深思。

  容芬要走了,他不能在家久住,因为他局里公事太忙,不能离职过久。他到二婶家里辞行时,二婶又留着他在家里打小牌,吃便饭。在牌桌上大家覚到元荫嫂的懒懒的不高兴的情绪。黄太太问道:“元荫嫂今天身体不大好?”她点点头道,“略有一点头痛。”于是这牌局很早的便散了。第二天淸早,元荫嫂梳洗了便出门,说是去找一位女友林太太,直到了旁晚才回,似乎情绪很激动,眼眶有一点红红的。然而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没有一个人曾疑虑着会有什么事件要发生。

  她在家里更是冷漠漠的,对于打牌也没有那末高兴了。元荫总是死心塌地的奉承着她。她对他却总是那副淡淡的冷冷的脸孔,也不厌恶,也不亲切。

  容芬离家了三四个月,仿佛是他自己运动着迁职至总局里来。总局是在北京,于是他可以常常住在家里。

  自他到了北京后,牌局便又热闹起来。元荫嫂似乎对于打牌的兴致也恢复了。容芬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晚上的朋友间的花酒局和牌局总是能推却的便推却掉,老早的便回家,或到二婶家里,和几个太太们打打小牌,——元荫嫂当然是在内——他母亲和他的妻很高兴他现在的能安分了,二婶也以他的变情易性为幸事。

  有一天,二婶到东安市场去买东西,她仿佛看见元荫嫂在远远的走着,有一个男人,象是容芬的样子,和她并肩而走,说说笑笑,转入摊角不见了。她才开始有些疑心。以后,她每站在牌桌边,看见他们俩打牌时,神色总有些不对。时时互视而笑。因为有了疑心,于是一切都有可疑的痕迹了。她因此对于容芬的殷勤走动,也不大高兴理会他,总是冷板板的一副脸。当他嬉皮笑脸,要求她凑成牌局,在她家里打牌时,她总是百端阻挡。元荫嫂要出去打牌,也没有那末方便了。每次出外,她虽不说什么,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且再三叮咛她早回。这个神情,他们俩都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的。

  于是容芬在表面上是不大踏到她家里去了,元荫嫂除了有应酬外,也不大出外打牌了。然而他们却仿佛因了这样的隔离,反愈显得接近。有一天,元荫的弟弟从中央公园回来,他告诉他母亲说,他看见在公园的柏树下面,嫂嫂和容芬竟手牵手的站在那里,低低的说着话。他覚得很诧异。二婶再三的吩咐他不要多嘴对别人乱说。这一天下午,她便到娘家去,把这事私自告诉了她的嫂嫂,叫她约束容芬的行动。容芬的妻也知道了这事,竟悲切切哭了一夜。而她家里的牌局也不再有了。不知他们俩用了什么神秘的方法来互通消息;仿佛他们俩表面上虽见面极稀,而实际上仍是时时有的相会的。

  有一天,二婶出去应酬了,说是到晚上才回来,元荫也有朋友约去吃晚饭了。只有元荫嫂一个人在家。二婶忽然覚得头晕,不能久坐,便很早的等不及上席便回来了。她敲了大门进去,看见容芬正从门里出来,见了她,脸上似有些不好意思。她把他叫住了,厉声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唯唯讷讷的连忙走开去了。元荫嫂是脸红红的坐在自己房里。她来不及脱去新衣服,便絮絮叨叨的明讥暗讽的对元荫嫂教训了一顿,并说,以后再也不许容芬踏进大门口了。元荫嫂整整的哭了一夜,第二天,饭也没有起床来吃。元荫不知什么缘故,竟吓得呆了,再三再四的劝慰着她。她只是哭,并不理会他。他问他母亲,少奶为什么哭?二婶冷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去问你自己的媳妇好了!”这使元荫更迷惑难解。他对这事是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的。过了几天,他仿佛也有些明白了,然而他是天生的懦弱的人,又是一味溺爱他的妻的,竟连一句谴责的话也说不出。见了她的终天闷闷不乐,反想了种种方法要使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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