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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室(2)


  “‘你的夫人呢?’我不覚顺口问他。

  “‘还不是又出门去了!’他说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哪一天曾在家里留着过。总是早出晚归,抛我一个人在床上。饭是老妈子烧好了端来放在桌上,也不管我吃不吃,也不问我要吃什么,’说到这里,一阵急咳把他的话打断了。至少咳了两三分钟,脸上涨得通红;慢慢的喝了我递给他的一杯水,方才复原。‘倒药水也要自己做,要水要茶,喊了半天还没有人来。房里沉寂如墟墓。你看我还有一口气,其实是已死的尸体,被放在这空阔的‘棺室’里。倚着枕,看见日光由东墙移到地板上,再移到西墙;看见窗外那株树的阴影,长长的照在天井里,渐渐的短了,又渐渐的长了。看见黑猫懒懒的睡在窗口负暄;走了,又来,黄昏时,又走了。那墙上的挂钟,已经停了三天了,也没有人去开……’又是一阵狂咳迫着他,停止了他的话。

  “我后悔不该问了他那句话致引动他的愤慨。我只得又倒了半杯水给他喝,劝他道:‘不要多说话了,多说话是于你有害的,息息吧。’

  “他说:‘不,谢谢你。我已看得很淸楚我的运命了;死神的双翼,已拍拍的在半空中飞着,他的阴影半已罩在我的脸上。不在这还能说话时对好友多说几句,再也没有时候可说了,而况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是最后一次听见我的话声了。……’

  “外面有人敲大门。接着便听见女人的口音问道:‘黄妈,有客人在房里么?’她随即进了房门。这便是他的夫人紫涵。把她和苹涧一比较,是可惊异的差歧:一个是充满了生气,虽然双眉紧蹙着,脸上现出几分憔悴的样子,而掩不住她的活泼、灵动和血气的完足;一个是,刚才已经说过了,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是一具‘活尸’,只剩了奄奄一息。她坐在床沿,和我敷衍了几句后,便低了头,沉默着。

  “房里寂如墟墓,幕色隐约的笼罩上来,我便立起来说道:‘太晚了,不坐了。苹涧,好好的保重自己!再见,再见!’握了握他伸出的小手,轻轻的。他凄声的说道:‘再见,恕不能起来送你。’

  “我心里沉沉的,重重的,似沉入无底的深渊,又似被千万石的铅块压住,说不出的难过。这凄楚的情绪,直把我送到北京,还未完全消失。”

  亦公道:“他们俩不是前年冬天在上海开始同居的么?我还记得他们俩刚刚同居时是如何的快乐。每个星期日的午后,苹涧总和她同游环龙花园;如一对双飞的蛱蝶似的,在园中并肩紧靠着走,并肩紧靠着坐在水边,甜蜜蜜的低说着。春天似乎泛溢在他们俩的脸上,春光几乎为他们俩占尽。垂柳倒映在池面,他们俩也倒映在池面。并坐着,低语着,手互握着。不知羡煞了几何走过这一对鸳鸯面前的男女。不料结局却是如此,真是想不到的。”

  仲宣道:“爱情比蛱蝶还轻,飞到东,又飞到西,这是常事。”

  秋迂叹道:“也不能怪紫涵,我们要设身处地替她想。一个将死的病人,一间沉寂如墟墓的病家,能把一个活泼、灵动、血气完足的靑年女子终天关闭、拘留在那里么?我初到上海,第一次去看苹涧时,他已经病得不轻了,但还没有睡倒在床。他终日坐在廊前晒太阳,看看轻松的小说和诗歌。紫涵也终日陪伴着他坐着。时时忙着替他拿药水,拿报纸,拿书,拿茶,拿痰盂。他的脾气却一天天的随了身体而变坏。动不动便生气,一点小事不对,便不留情的叱骂她。茶太冷了,书拿得不对了,牛奶沸得太慢了,件件事都骂她,仿佛一切事都是她有意和他为难。而骂了几句后,便狂咳不已。

  “‘我病得这样了,你还使我生气。恨不得叫我早一天死,你才好早一天再嫁别人!’象这样的话也常常骂着。有一天,紫涵偸空跑到我家里,向内子告诉了大半天,几乎是连哭带说的,不知她心里是如何冤苦、忧闷、悲伤。她道:‘为了他,我什么苦都肯吃。我见他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恨不得把我的肌肉割补给他。我一天到晚侍候着他,而他总没有好脸对我,不是骂,便是叱,而且什么重话都骂得出口。我从孩子时候起,活了二十多岁,哪曾受过这样的骂,哪曾吃过这样的苦!我为了他是病着,一句话也不敢回答。有苦只好向自己腹里吞,有冤屈只好背地里自己流泪悲伤。为了他的病,我几曾安舒过一天,安睡过一夜。我向来不信佛,不信神;而今是许愿、求签,什么事都来。我愿冥冥中的大神,早一天赐给我死,而把我的余年给了他。我的苦吃够了。人生的辣味也尝够了,真不如死了好!而他这几天来,更无时无刻不和我生气。医生戒他不要多说话,他却终日骂人,骂了便要咳嗽,这病哪里会好!还不如我避了他,使他少生些气好。’她更曼长的叹了口气,如梦的说道:‘过去的美境,过去的恋感,如今辽远了,辽远了。未结婚时,他是如何的殷勤,我要什么,半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连忙去代我拿来了;结婚后,他是如何的温存,只有我嗔他埋怨他的份儿,他哪里有对我回说半句重话。而今这幸福已飞去了,辽远的辽远的飞去了,不再飞来了。只当是做了一场美梦,可惜这美梦太短了,太短了!’她愈说愈难过。回忆勾起她万缕的愁恨,不禁伏在桌上呜咽的泣着。良久,良久,才抬起了头,说道:‘这样的生,不如死好!’泪珠一串串的挂满了她的脸,内子只有陪着她叹息,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

  “后来,听见内子说,苹涧是,一天一天的,生气时候更多了。紫涵为了免他见面便动气之故,只好白天避开了他。我第三次去看苹涧时,紫涵果不在家里。他独自睡在床上。房间里是如此的阴惨、沉寂,似乎只有盘伏在窗口负暄的黑猫是唯一的生物。这里的时间,一刻一秒似乎有一年一月的长久。我不知沉浸在病海中的苹涧将如何度过这些悠久沉闷的时间。他也叨叨罗罗的告诉我许多关于紫涵的话,而最使他切齿的便是她天天出外,太阳没有晒进屋便走了,太阳已将落山还未归来,抛他一个人在家,独自在病海中挣扎着。他微吟道:‘多病故人疏!不,如今是,多病妻孥疏了!’他脸上浮着苦笑。

  “对墙挂着一幅放大的他们俩的照片,背景是丝丝的垂柳,一塘的春水,他靠在她肩上,微笑着。在他们俩的脸上都可看出甜蜜的爱情和靑春的愉乐是泛溢着。

  “这是一个永不再来的美梦。”

  秋迂凄然的不再说下去。屋里的四个人怅然的相对无语。

  炉火微红,北风狂吼,伸出檐外的烟通被吹得阁阁的响着。外面是无边的黑暗。

  一片片的白雪,正瑟瑟的飘下。屋瓦上,树枝上已都罩了一层薄薄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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