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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老爹(2)


  我已经到了高等小学里读书。有一天,吃中饭时,我一个不小心,把一根很长的鱼骨鲠在喉头了;任怎样咳嗽也咳不出,用手指去抠,也抠不到,吃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饭下去也粘它不下去。喉头隐隐的作痛,祖母、母亲都很惊惶。他们叫我张大了嘴给他们看,也看不见鱼骨鲠在哪里。我急得哭了起来。五老爹刚好从外面进来——当然,他这时又是赋闲住在我们家里——我一见他,便哭叫道:“五老爹快来!五老爹快来!鱼骨鲠得要死了!要死了!”五老爹徐缓的踱了过来,说道:“不要紧的,等五老爹把你治好,五老爹有取鱼骨的秘方。”于是他坐在椅上,拉我立在他双膝中间叫我张大了嘴,又叫丫头去取一把镊子来。他细细的,细细的看着,不久便用镊子探进喉头。随镊子到口腔外的是一根很长的鱼骨,还带着些血。他问道:“现在好了么?”我咽了咽口水,点点头,心里轻快得多,直如死里逃生。至今祖母对人谈起这事,还拿我那时窘急的祥子来取笑。

  五老爹快四十三四岁了,还不曾娶亲。还是祖父帮助了他一笔钱,叫他回故乡去找一个妻子。他娶的是大户人家的一个婢女,年纪只有二十左右,同他在一起真可算是父女。当然,他的妻不会美丽,圆圆的一张脸,全身也都胖得圆圆的,身材矮短,只齐五老爹的腋下高,简直象一个皮球;她不大说话,样子是很儍笨的。他结婚了不多几月,便把她带到我们家里来,于是他们俩都做了我们家里的长住的客人。我们只叫他的妻做“姑娘”,并没有什么尊称。自此,五老爹不再指手画足的谈《三国》,讲鬼神,但却还健谈;一半,当然是因为我已经大了,自己会看小书了,不会再象坐在他膝上听讲《三国志》时那末的对于他的讲述感兴趣了,一半,也因为他现在已成了家。

  他成了家不久,姑娘便生了一个女孩子。这孩子很会哭,样子又难看,合家的人都不大喜欢她,而她的母亲,姑娘,终日呆涩死板的坐在房里,也不大使合家怎么满意。只有五老爹依旧得众人的欢心,他也依旧健谈不休。

  祖父故后,我们家境也很见艰难,当然养不起许多闲人食客,于是在一批底下人辞去后,跟着告别回归故乡的,还有五老爹和他的“姑娘”和他们的善哭的女儿;他的去,一半也因为祖父已经去世,他的希望、他的“靠山”是没有了,所以不得不归去,另谋别一条吃饭的路。

  啊,与我童年时代有那末密切的系连的五老爹是辞别归去了,从这一别,直到了十年后方才在北京再见。记得他带了他的妻女上“闽船”归去时,祖母叫了一个老家人替他押送着行李,那简简单单的包括两只皮箱、一只网篮、一卷舖盖的行李,还叫我也跟了去送行:“顶疼爱你的五老爹回家了,你要去送送。”闽船是一种不及二三丈长的帆船,专走闽浙一路海边贩运货物的,而载客是例外。这样的船,在海边随风驶行着,由浙到闽,风顺时也要半个月,逆风时却说不定是一月两月。由闽出来时,大都贩的是香菰、靑果之类,由浙回闽,贩的却都是猪。猪声哙哙的,与人声交杂,猪臭腾腾的,与人气混合。那真是难堪的苦旅行。五老爹要是有钱,他可以走别的路径,起陆,或由上海坐轮船回去。然而五老爹如何有这样大的力量呢?于是只好杂在猪声猪臭之中归去。船泊在东门外,那里是一长排的无穷尽的船只停泊着,船桅参参差差的高耸天空,也数不淸是多少。五老爹认了半天,才认出原定的船来,叫伙计帮着拿行李上船,抱孩子,扶女人上船。伙计道:“船要明早才开。”五老爹自己立在船头对我说道:“你不要上船了,跳板不好走,回去吧。我一到家就有信来。”又对老家人说:“来顺,你好好的送孙少爷回去,太阳底下不要多站了。”来顺说:“五老爹叫你回去,你回去吧。”我心里很难过,没情没绪的跟了来顺走。走了几十步,回头望时,五老爹还站在船头遥望着我的背影。

  啊,与我童年时代有那末密切的系连的五老爹是辞别归去了。

  十年后,我在北京念书,住在三叔家里。每天早晨去上学,下午课毕回家。有一天,天气很冷,黑云低压的悬在空中,似有雪意。枯树枝萧萧作响,几片未落尽的黄叶纷纷扬扬的飞坠地上。我匆匆忙忙的赶回家。一进门,看见有一担行李,放在门房口,便问看门的李升道:“是谁来了?”李升道:“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子,刚由南边来的,好象是老爷的亲戚。”

  我把书包放在自己房里,脱了大衣,便到上房。一掀开门帘,便使我怔住!和三叔坐着谈的却是五老爹,十年未见的五老爹!他的神情体态宛然是十年前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污黄的白布袜,靑缎的厚底鞋,慈惠而平正的双眼,柔和的微笑,一点也没有变动,只是背嵴是更弓弯了些。他见了我也一怔,随笑着问道:“是一官么?十年不见,成了大人了,样子全变了,要是在路上撞见,我真要不认识了呢。只是鼻子眼睛还是那样的。”

  屋里旺旺的烧着一大盆火,五老爹还只是说:“北京真冷呀!冷呀!”三叔道:“五老爹的衣裳太薄了,要换厚的,棉鞋棉袜也一定要去买,这样走出去,要生冻疮的。”

  五老爹还是那样的健谈。在晚上的灯光底下,他说起,在家里是如何的生活艰难,万不能再不出来谋生,而谋生却只有北京的一条路。他说起,他的动身前筹备旅费是如何的辛苦,东乞求,西借贷,方才借到了几十块钱。他又说起,一路上是如何的困苦难走,北边话又不会说,所遇到的脚夫、车夫、旅馆接客,是如何的刁恶,如何的善于欺压生客。由晚饭后直说到将近午夜,还不肯停止。还是三叔说道:“五老爹路上辛苦,不早了,先去睡吧。李升已把床铺理好了。”五老爹走到房门边,把门一推,一阵冷风,卷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连忙缩了回去,说道:“好冷,好冷!”三叔道:“五老爹房里煤炉也生好了。睡时千万要当心,窗户不要闭得密密的。煤毒常要熏坏了人。”五老爹道:“晓得的。”三叔又给他一条厚围巾把他脖子重重围了,他方才敢走出天井,走到房里。

  他的房间在我的对面,也是边房,本来是做客厅的,临时改做了他的卧房。第二天,他起床时,太阳已辉煌的照着。天井里,屋瓦上,枣树上,阶沿上,是一片的白色。太阳照在雪上,反映出白光,覚得天井里格外的明亮。他开了门,便叫道:“啊,啊,好大的雪!”

  这一天,他又和三叔谈着找事的问题。三叔微微的蹙着双眉,答道:“近来北京找事的人真多,非有大力量,大靠山,真不容易有事。二舅在这里近两年了,要找一个二三十块钱一月的录事差事,也还找不到呢。”

  五老爹默默的不言。他在北京直住到半年,住到北京的残雪早已消融完尽,北河沿和东交民巷边界的垂杨,已由金黄的丝缕而变成粗枝大叶,白杨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乱舞时,他方才覚得希望尽绝,不得不收十行李回家。在漫长的冬天里他只是缩颈的躲在火炉边坐着。太阳辉煌的照着,而且一点风也没有,这时,他才敢拖了一把椅子坐在阶沿晒太阳。天色一阴暗,一有风,他便连忙躲进屋来,一步也不敢离开火炉边。刚开了门,一阵冷风便虎虎的卷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叫道:“好冷,好冷!”又连忙缩回火炉边去。

  一到了晚上,他更非把炎炎旺旺的白炉子端放在他房里不可。三叔再三的吩咐他,把房子烘暖后,炉子便要端出门外去;要放炉子在房里,窗户便要开一扇。煤气是很厉害的;一冬总要熏死不少人。他似听非听的,每夜总是端了烧得炎炎旺旺的白炉子进屋,不再放它出门,窗户总是闭得严严密密的。好几天不曾出过什么毛病。

  有一夜,我在半夜中醒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呻吟,那重浊而宏大的呻吟声,不似人类发的,似是马或骆驼的呻吟,或更似建幕于非洲绝漠上时所闻的狮子的低吼。我惊了一跳,连忙凝神的静听,淸淸楚楚的,一声声都听得见,这声音似从对房发出的。我穿了衣,披了大氅,开了门出去,叫了几声:“五老爹,怎样了?怎样了?有病么?”他一声都不答。我推了推门,是闩着的,便去推他的窗子。窗子还没有关闭着。我把窗一推,一股恶浊的煤气由房里直冲出来,几乎使我晕倒。这时,三叔也已闻声起来了。我们由窗中爬进,把门开了,房里是烟雾弥漫的。五老爹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呻吟着。合家忙碌碌的救治他,把他抬到天井里使他呼着淸新的空气,李升又去盛了一大碗酸菜汤来,说是治煤毒最好的东西,用竹筷掘开他的牙齿,把酸菜汤灌了进去。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而复活了,叫道:“好难过呀!”

  足足的静养了五天,他才完全复原。自此,他乃浩然有归意。挨过了严冬,到了白杨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乱舞时,他便真的归去了。送他上东车站的是三叔和我。行李还是轻飘飘的来时的那几件,只多了身上的一件厚棉袍,足上的棉鞋、棉袜。

  五年后,在故乡,我们又遇见了几次,是最后的几次。他一听见我回来了,便连忙赶来看我。还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十五年前的五老爹,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体态都一点也不变,只是背嵴更弓弯了些。

  他依然是健谈,依然是刺刺不休的诉说他的贫况,依然是微笑着。但身上穿的却是十五年前的衣服,而非厚的棉衣,足上穿的却是十五年前的污黄的布袜,靑缎的厚底鞋,而非棉袜棉鞋。他叹道:“穷得连衣服都当光了。有几个亲戚每月靠贴一点,但够什么!”

  第三天,二舅母来时,她说,五老爹托她来说,如果宽裕,可以资助他一点。我实在不宽裕,但我不能不资助五老爹。三十年来,他是第一次向我求资助。

  我带了不多的钱,到他家里去拜望他。前面是一间木器店,他住在后进,只有两间房子,都小得只够放下床和桌子。他请我在床上坐,一会儿叫泡茶,一会儿叫买点心,殷勤得使我不敢久坐。我把钱交给了他,说道:“这次实在带得不多,请五老爹原谅。以后如有需要时,请写信向我要好了。”他微笑的谢了又谢。

  第二天早晨,他又跑来了,说道:“我还没替你接风呢。今午到我家里吃饭好么?”我刚要设辞推托,不忍花他的钱,他似已知道我的意思,连忙道:“你不厌弃你五老爹的东西么?五老爹在你少时也曾买糖人糖果请你,你还记得么?菜都已预备齐了,一定要来的。不来,你五老爹要怪你的。”我再也不能说得出推辞的话,只好说道:“何必要五老爹多破钞呢!”

  这一顿午饭,至少破费了我给他的三分之一的钱。他说:“听说你喜欢吃家乡的鲍鱼海味,这是特别赶早起去买来的,你吃吃看。”又说道:“这鸡是你五老爹亲自炖的,你吃吃看,味儿好不好?”我带着说不出的酸苦的情绪,吃他这一顿饭,我实在尝不出那一碗一碗的丰美的菜的味儿。

  我回到上海后,五老爹曾有一封信来过,说道,这二三月内,还勉强可以敷衍,希望端午节时能替他寄些款去,多少不拘。然而端午节还没有到,而五老爹已成了古人了。我寄回去的却是奠仪而不是资助啊,我不忍思索这些过去的凄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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