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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涛(6)


  秋雨开始淅沥个不止,增人无限的愁闷。池塘边芙蓉花开得正盛,凄艳欲绝。残荷只剩下枯黄的零梗败叶,飘零于水面上,点缀着衰败凄凉的景象。

  鸭子们已经显得苍老了,徐缓的在池边泥泞里啄寻着小螺。

  姜黄色的落叶从枝头飘飘扑扑的跌下地,有的带着虫蚀的孔眼,有的还连着虫丝儿一同飘落。

  将近冬天。

  高攀龙从无锡寄了一个短简给应升道:“急足从都下来,悉六君子已作故人。惨绝!生死何常之有!仆已立意,心君泰然!想足下亦必了然于此际也!”

  应升被愤火灼干了他的眼泪,欲哭无声。

  泽垒从府里带了狱中秘密传出的六君子的遗笔和燕客的《天人合征纪实》来。这些秘本,传抄得极快。吴中诸郡,立即遍布,且有书肆刊板印售的。

  六君子就义之事,惨绝人寰。从六月下旬诸君子陆续到北司后,立即严刑拷问。以后,每三四日必比较一次。五日一限,限输银四百两。不如数,必痛棍。

  应升读到:“十三日,比较。左、顾晓晓置辩。魏、周伏地不语。杨呼众人至腋下,大声曰:‘汝辈归,好生服侍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不觉大恸,掷书于地。

  自此,他便天天的郁郁着,若有所失。勉强的以书自遣。

  “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

  他不时的咿唔着这两句诗。决意在第二年的春天的时候要出游访友。

  八

  而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大祸复行爆发。

  从诸君子狱中纪实传布于世,吴中人心大愤,无不切齿于客、魏。渐有谱之歌谣词曲的。对于附逆的吴人,人人欲得之甘心。而苏抚新易毛一鹭,也是主要阉党之一。他欲为魏逆建生祠于苏,正勘地兴土木之工。过之者无不遥唾之。

  也有市井侠少去鼓动土木工匠们罢工散去的。

  而无耻的监生陆万龄且上疏请建忠贤柯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于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吴人见了这疏文无不痛恨。

  毛一鹭见吴中人士的骚动,心里很不安。秘密的报告这些事给魏逆。

  魏逆也不自安。崔呈秀道:“东林党人多出吴中。要一网打尽。否则,恣意鼓煽人心,大为可虑。”

  于是,第二次的大狱开始布置。

  东厂的缇骑们陆续南下。

  这些缇骑们倚势横行,凶焰万丈,所带各械,都是江南人生平所不曾见到的。如一铜镝,摘人指立可折。到处奢意索贿。贿不满所欲,便作难万端。

  缪昌期先被逮捕。江阴知县岑之豹,自称为五百义孙之一,躬率兵快奄捕昌期。缪夫人欲一见不可得。

  继之,到无锡捕高攀龙。

  攀龙早已立定了主意,义不受辱。他赴水自杀,留下一个极简短的遗表道:“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一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这消息已传到了常州。

  应升自知不免。徐仲修、顾泽垒天天在他家里,惟恐他自裁。

  但他很镇定,照旧谈诗,谈画,不提时事。

  “要到来的事,终于是到来的。”他微笑道,“我自杨、魏诸公被逮后,便料有这一着。高公已逝,缪公已逮,大约不久就要到此处了。”

  “也许不至株连如此之广。”仲修道。

  “听说指名逮捕的有八十多人呢,都在江南。”洋垒道。

  “我胸中安泰,无足恋恋的。只有友情难忘。生平待人以肝胆相见。诸公亦能彼此洞然雪亮。家中自不须料理。有诸公及大兄诸弟在,弟万无挂虑。”

  仲修、泽垒听得这话,眼泪都要落下,切急的忍住了,而眼皮边已是润润的,有些晶亮。

  应升朗诵道:“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四顾仲修们道:“诸公何戚戚!且尽此数日之欢!”

  他的性情由偏激而变成旷达了。三十多岁的人素来是烈哄哄的盛气凌人,像一盆炽火。经了洗炼磨折,忧谗畏讥,仿佛这两年之间,竟老了二十多岁,成了老年人似的澄清的渊池。

  兄弟和朋友们终天发着愁,他倒不着急。照旧的养竹看花,府衙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刻有惊报来。太守曾公也终日戚戚,惟怕缇骑们突然的光临。

  提心吊胆的一天像一年似的过着。

  民间窃窃在私议。市井侠少们在愤激的嚷着,不顾一切。

  “难道这批太监要杀尽江南的好人?”

  一个人攘臂而出道:“奴才们敢到常州来捉人,我们便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另一个人扬起双拳道:“我这拳头有些痒痒的,好久不曾发利市了。”

  市井骚动得厉害。谣言蜂起。府县衙左右不断的有泼皮们一堆堆的在探望,在私语。

  几家罢职闲居的绅士们的家的左近,也不时的聚集着不少的游手好闲的人物。

  仲修道:“缇骑要到这里来,怕会出大乱子。”

  泽垒道:“前天有人从苏州来,那边也是乱哄哄的;恐怕要激起民变。”

  应升想不到这事会激起另一种风波。他开始有些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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