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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四


  我爱的:

  等了这样悠久的日期才真真地看着你的信,我是如何的焦急而且欣慰呀!

  你又有一点不舒服,我也因为这样一天一天不接着你的信,正在胡思乱想地猜着呢。你已经痊愈了吗?真的,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近来因为两个难解的问题攻着我的心,所以晚上又不时发烧了。我的妈妈也十分忧愁。我爱的,假如我的心中没有可爱的你的希望和梦想呀,我想我早应该离开这麻烦的世界,走入那冷酷的坟墓了!

  我爱的,我没有一件事不愿意对你老实说呀。你为了我前信没有同你说明的事十二分着急,我也深深地感谢你的浓情与厚意了。但是我想说的话也正是长江一般的无涯无际地冗长呀,我从什么地方同你说起呢?我的境遇这般恶劣,我不能埋怨上帝,只有痛恨我自己的运命吧!这是上前天的晚上,妈妈们都静悄地睡熟了,我一个人偷偷地起来,点着灯儿,想把心中的话尽情告诉你,刚提笔写下了“我爱的”三个字,没来由地一阵心酸,眼泪便忍不住的滔滔地滚下来。我便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晚的烧,直到第二天的午间才好。

  我爱的,我是一个有了婚约的人,这件事当使你十分难受吧!有什么法子?生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整千整万的女子都为了爹爹妈妈牺牲了,随便替她嫁一个人,所谓嫁鸡跟鸡,嫁狗跟狗,这本来是中国女子生铁铸成的奴隶命运。这件事,我一想起来便十分心酸,所以从来没有和任何同学或朋友说起过,就是介绍我和你通信的德珍姊也不知道。

  我爱的,让我告诉你:那一年,是我十四岁的一年吧,我的爹爹从甘肃回家。我爹爹在甘肃做道尹,那一年夏间歇任回家,就在家中闲居了。我的哥哥是很怕我爹爹的,他平常在家中作威作福,但只要闻见爹爹在门外咳嗽一响,便登时满室肃静,鸦雀无声。爹爹因为在家中无事,所以同几个官场老友,常常抹牌消遣。那时他爱我,实在胜过我的哥哥,他说我比我的哥哥聪明伶俐。我少时便会奉承我的爹爹,有时爹爹同妈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吵起嘴来,只要我撒娇撒痴地说笑几句,他们俩儿的怒气便完全消灭了。因为我的哥哥生性顽皮,所以我的爹爹常常叹气,说我不应该是个女孩,假如是个男孩,他也就无挂无虑了。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爹爹正和两个胖子一个老年人抹牌,那老年人名叫王荣,是做过南京道尹的,我们都称他荣伯伯。那天好像是星期,我站在爹爹旁边看抹牌,荣伯伯坐在爹爹的对面,他抹了一抹胡子,将我望了一望,笑着对我的爹爹说:“小姑娘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也应该许人了。”爹爹也笑着将我的背上拍了一下,说:“丑姑娘,没有人家要呀!”“好说,好说,这样好看的姑娘,倒没有人要吗?我来做个媒,好吃喜酒。”荣伯伯说到这里,我觉得害羞,脸儿一红,一回身便跑到母亲房里去了。

  我爱的,这是我的婚约的第一幕的开始。现在想起,真恨那多事的荣伯伯,但自己那时为什么不反抗呢?自然是年纪太轻,而且心中总是怕羞,自己不好开口。后来那老不死的讨厌的荣伯伯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一天的晚上,妈妈将我叫到房中,说:“爹爹已经将你许给宁波任家,任家是有名的任百万,同荣伯伯很熟,所以这媒一做就成。”说了,伊只是望着我笑。我红着脸儿站在妈妈面前,真羞得无地可容。妈妈接着又说:“任家的孩子听说长得很好,方脸大耳,很有福气,现在家里请了两个先生教四书五经呢……”我爱的,我那时在乾河沿的女子小学读书,已经染着些一知半解的欧化了。我听说那孩子在家里读四书五经,心中的确有些不舒服了。想不到我的命运还有更大的不幸!是我订了婚约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刚走近妈妈的房门边,仿佛听爹爹和妈妈正在谈论我的婚姻问题,我便悄悄地躲在房外窃听,只听见爹爹说:“小孩子吃鸦片,终不是好事!任亲翁也太糊涂了,不肯拘束他!”……我爱的,我只听见这几句话,心儿已经像尖刀宰割一般个疼痛了,我便不能再听下去。那晚我回到房中,便一个人蒙着被儿哭了一晚。从此我对于人生完全灰色了,身体也渐渐瘦弱,时常生病。妈妈知道我心绪不佳,大概是为了婚姻问题,于是也常常和爹爹拌嘴。爹爹从此待我也没有从前亲近了,看见我仿佛总有点不安似的,据妈妈说,爹爹对于任家的姻事也有点后悔,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婚约呢。

  我爱的,你想象着吧,我从那年高小毕业,一直进了女子中学读了三年书,这四年中我的痛苦实在难以言语形容的,身体也一天天地不行了,心头狂跳,晚上难睡,经医生证明我有肺痨病的象征以后,爹爹妈妈也就十分着急。家庭中因为我的疾病和忧愁,也减少了许多平安的颜色了。直到去年的秋天,我爹爹因为L州工场督办的事,来L州就任,我和妈妈偕了同来就居乡间。

  我爱的,我一气写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滚滚地流下来,湿透了纸面;你细看这纸上无数的泪痕,当知道我心中的无限痛苦吧。多情的你,看着这些话如何感想?是伤心?是失望?是同情?饱经人世忧患的你,你自己的痛苦也已经够受了,不要再为了我的事而忧坏了你的宝贵的身体吧!

  我爱的,我还应该告诉你,这是比较可以欣慰的,因为今年春天任家来了一封信,说是明年要结婚,已经为我的爹爹拒绝了,理由是我近年身体多病。所以我的问题或者还有一线的希望,只要爹爹肯痛快地解决。但是他本是一个官场中人,如何肯干那退婚的丢场面的事情呢!旧家庭的旧礼教真真坑死人呀!

  我爱的人呀,世界上除却你以外,我已经找不到旁的希望和安慰了。我现在活着便为你而活着,只要我活着一天,总希望有和你见面拥抱的一天。你千万不要为我忧愁吧。

  我觉得头痛,已经写不下去了。

  你的人儿三月二十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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