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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南游(1)


  我于去年六月间从纽约向美国南部旅行,目的在视察美国南部的农产区域和黑农被压迫的实际状况。我顺路先到美京华盛顿去看看。

  华盛顿是一个建筑美丽的城市,这是诸君在世界名胜的照片里所习见的。但是在任何世界的名都,除了一个正在努力建筑共劳共享的新社会的国家外,都是所谓“两个世界的城市”(“two-world city”),一方面有着奢侈豪华的世界,一方面有着穷苦愁惨的世界,华盛顿当然也不能例外。我到华盛顿,离了火车,先踏上的是前一个世界,仰头望见的便是费了一千八百万金圆,全部用花岗石建造的那样宏丽的火车站。接着叫了一辆街车,驶进了好像公园似的境域,树荫夹道,清风徐来,触目所见,都是美丽的建筑点缀在绿草如茵的环境中,车子在坦平广阔的柏油马路上竟无声响地溜滑过去。在美国旅行,为经济起见,在好多地方不必住旅馆,有许多人家遇有空房省下来,便在门窗的玻璃上贴有“旅客”(“Tourist”)的纸条,这意思就是过路的旅客可以在那里歇夜,开销比旅馆省得多。我到华盛顿的那个夜里,就找了一家住下。第二天便开始游览。

  华盛顿的面积并不大,仅有六十二方英里,人口约五十万人,在这里面黑人占了四分之一。全城分为四区:即东北,西北,东南和西南。这城市是由东南向着西北发展,东南和西南是倒霉的区域,东北和西北是豪华的区域,尤其是西北。倒霉的区域当然是贫民窟所在,尤其是黑人的贫民窟。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是黑人的区域发展到最近的一条街的时候,那条街上的白人住宅以及他国的外交官署都向西北迁移,中国的公使馆因经济关系,“安土重迁”,别人迁了,我们的公使馆却始终仍在原处,前门的那条街上已成“黑化”的街道(即黑人多的街道),遇有别国的外交官来访问,或请别国外交官来宴会等等的时候,说起这地址,——“黑化”街的名字——不免觉得怪难为情,于是想出一个很“妙”的解决办法,索性把前门关起来,用后门出入!(因为后门的那条街恰在黑化街的贴边,而还未被黑化。)我到后就去瞻仰瞻仰本国的公使馆,初看到那样小的门和门前那样小的草地,颇以那样的“寒酸相”为可异,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执行了永关前门仅开后门的策略!其实依民族平等的观念看去,大门夹在黑化街里,也不真是什么丢脸的事情,现在反而觉得难堪的,是要勉强挤在“优越民族”的尾巴后面,不得不尴尬地开着后门!

  华盛顿有几个伟大的建筑物,拥着巍峨圆顶的国会(他们叫做capitol),是在这里面占着很重要的一个位置。这个建筑的全部面积占地达十五万三千余方尺之广,圆顶上自由神的铜像达二百八十七尺五寸高,铜像的底基最广处达一百三十五尺五寸,规模的宏大,可以想见。国会的东边有国会图书馆,藏书之富,在西半球居第一,约有四百三十万册书籍,二百八十万件地图相片雕刻等等。有东方部,专搜藏中国和日本的名著。其次看到美国总统所住的白宫。该宫有一部分开放给民众看,有一部分不开放,宫外的花园完全开放给民众,这是崇拜美国民主政治的人们所最称赞的一件事。这白宫的内部,可看的只是几个大客厅,一切布置和比较讲究的住宅没有什么两样,倘若不是因为是总统的住宅和办公处所引起的好奇心,简直没有什么看头。倒是华盛顿纪念塔还值得一看。塔基五十五方英尺,较低的围墙有十五尺厚,顶用大理石建造,其他各部用花岗石建造,内部有九百个石阶直达顶上,有电梯,只须一分十秒钟即可达到五百零十七尺高的顶上。

  在这顶上瞭望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看到十五英里到二十英里之远,全城市展布在你的眼前,好像一幅天然的地图。林肯纪念堂(Lincoln Memorial)亦是华盛顿宏伟建筑物之一,有三十六根大石柱,每柱直径七尺四寸,高四十四尺,象征林肯在时的三十六邦,里间的纪念堂上有着奇大无比的林肯石像,他的眼睛从许多石柱的中间空隙直望着华盛顿纪念塔和国会。离林肯纪念堂一英里余,有亚林吞国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是美国最宏伟的一个新建筑,中有两千余人的无名英雄墓。仅仅由林肯纪念堂到亚林吞国墓那条亚林吞纪念桥(完成于一九三二年),建筑费就达二千五百万金圆,这不可不说是金圆王国的魄力!我这次在华盛顿很幸运地得到一个有自备汽车的朋友招呼,不但看了一英里外的亚林吞纪念桥和亚林吞国墓的宏伟新建筑,并且看了离华盛顿十六英里远的普陀麦克河(Potomac)东岸的佛农山(Mount Vernon)——华盛顿的故居和终老的地方。这里有华盛顿的住宅,他生前的一切用具都保全着,给人参观。他那简单的坟墓和临终时躺的床榻,尤其引起许多游客的注意。

  我很简单地略谈了在华盛顿所看到的几处著名的建筑物,但对每一处如作较详记述的文字,尽可各成一长篇,我的意思不在描写名胜,所以不想这样做。我只是要略为谈到这些在表面上看去很宏丽堂皇的名城的一角外,再略谈这名城里面向为一般旅客所忽略的另一角。

  这另一角是我费了两整天工夫亲往华盛顿的“另一世界”的贫民窟里视察调查得到的。他们住的是整批的狭隘肮脏的“板屋”(他们叫做“Shack”,也就仿佛我国的贫民窟的茅屋,不过用的是薄板而已),穿的是捉襟见肘的破衣,那原是贫民窟的本色;不过尤其可算是特色的便是这贫民窟的“中坚”——占全人口四分之一的黑人——所受到的种种的“异遇”!(这是我特造的一个名词,受暗示于最近常常看到的“异动”这个名词。)在这十几万的黑人里面,每十个人中间就有四个人是失业的,其余有业的,无论所受教育程度怎样,都只有最低微的工资可赚。他们无论做什么,除在黑区外,任何公共的地方,各旅馆菜馆戏院等等,都不许进去。

  白种人做汽车夫的街车,也不肯载黑客。白人开的旅馆不但不许黑人进去住,连黑人偶来访友,也不许乘电梯。(美国多高楼,不许乘电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有一次美国社会学协会(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在华盛顿一个旅馆里开年会,在到会的各代表里面,有一位黑色学者佛雷西博士(Dr. E. Franklin Frazier),因该旅馆不许他乘电梯,而会场却在十层楼上,提出抗议,该会主持人虽和该旅馆办交涉终于无效,不得不把会场移到二层楼,以便让黑色学者们可以步行上来。事后佛雷西博士探查黑色学者何以肯缄默无言,才知道该会事先已和该旅馆当局说好,凡是黑色学者来赴会,就由货车电梯上下(freight elevator,专备运货和仆役人等用的)。否则必须有白色朋友陪伴着,才可以乘旅客电梯。许多赴会的“高等黑人”居然处之泰然。像佛雷西博士,在他们看来,一定要认为是“不识时务”的蠢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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