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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同情和厚意


  我不是说过吗?我和章先生在那个深夜里被带到一个小囚室的前面,从铁格子门望进去,就看见里面的小铁床的下层已睡着一个囚犯。他姓周,是一个政治犯,是一个很可敬爱的青年!他当夜听见章先生无意中在谈话里叫了我的名字,引起他的注意,知道是我,表示十分的愉快;他原来也是我的一个读者,我们在精神上已是好友,所以一说穿了,便感到很深的友谊。当我铺床预备睡的时候,他看我们两人里面有一个要睡地板,再三要把他的那一层床让给我们,他自己情愿睡地板,经我们再三婉谢,他才勉强照旧睡下去,第二天清早,隔壁的囚室里就递过来一封长信,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写给章先生的。他只听说章先生来了,不知道我也来了,所以信里只急急问起我被捕的情形。他当夜为着这件事,一夜没有睡着,局促着写了这封长信,充满着热烈和挚爱的情绪。他的纯洁,诚恳,坦白,激昂,深深地震动了我们的心弦。后来我们见面了,都感到非常的快慰。他当面谈了还觉不够,也许因为话语还未能尽量倾诉他的衷情吧,又局促地俯在床旁写了一封长信交给我,在信里很诚恳地安慰我,乃至听见我还有咳嗽的声音(这是那几天偶然有的),都使他感到不安,再三叮咛,叫我要为国珍重身体。我很惭愧,觉得实在够不上他的那样厚望。还有一位同监的十九岁青年,大家都叫他做“八十四号”,因为他的囚衣的前后写着84两个大字。他是由乡村里来的一个穷孩子,到上海一个烟纸店里做过打杂;因为这家店关闭了,他便失业,为着饥饿所迫,做了一次小偷,被捕进来。他的写的能力很差,但是也自动地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十个字交给我,虽然像通不通似的,但是对于抗日救国的热烈和对于我们被捕的义愤,也已跃然纸上。

  后来听到这几位青年好友的报告,才知道监狱里许多囚犯都知道有我们这样两个人来了,都一致表示愤慨。尤其是令人感动的,是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盗犯,也在一封信里表示对于国难的关心和对于我们的深切的同情。他虽然用着很粗率的语句叙述他的意见,但是他那一颗火热般的心是谁看了都要感动的!听说全监九百余人为着援助绥远前线抗敌战士,决定全体绝食一天。

  就在这监狱里的职员方面,也有许多表同情于救国运动,对于我们两人的被捕,表示深厚的同情。因为他们有职务上的关系,我在这里不能详述了,我只有在这里附笔表示对于他们厚意的深深的感谢。

  同监的青年朋友们待我两人的殷勤是很可感的。我们的琐屑的事情,他们都争着代做。例如早晨倒洗脸水,扫地拖地板,饭后洗碗碟等等。监里犯人是各有一个号码的,铁格子门的外面便插有各人号码的硬纸片,职员招呼各犯时只叫各人的号码,不叫各人的名字。我的号码似乎是三百多号,章先生的号码二百多号,现在已记不清了,但是我们的号码虽记在铁门上的硬纸片上,都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同监的几位青年朋友不但自己一定要叫我们做先生,同时也一定要看守们叫我们做先生,不许叫号码。他们的那种天真的热诚,看着十分可感而又十分有趣!

  我们的小小囚室,每日上午七点钟,由看守把铁格子门开锁,让我们到接连着的小教室里去坐坐走走。那小教室里排有学校里用的木椅桌七八排,我们白天就在那里谈话看书。午饭后,别的囚室的铁门还要关上一小时,各囚犯都要“归号”,我们两人因受优待,可以例外。不过到下午四点半,各囚室的铁门一律都要关上锁好,一律都要“归号”,我们也不能例外,因为白天有个看守监视着,下午四点半后锁上了铁门,一夜到天亮,只每隔几小时有个职员来巡视一次,并没有看守监视着。因此我们到了下午四点半,也只得同样地被关在那个小小的囚室里,局促在那个铁格子门的后面。那个小小的囚室,除放着一架两层的小铁床外,余下来的区域也只有比放一个小铁床的地位差不多,所以我们两人要在这里散散步,便要碰来碰去。碰了几碰,我只得采用折中的办法,章先生跑来跑去的时候,我就坐在那张骨牌凳上;他停走的时候,我就跑来跑去。晚上只在外面那个小教室里有电灯,小囚室里是没有灯的。我们跑得厌了,就拿些书挨在铁格子旁边去看看。

  我们到的第二天,原在我们的囚室里的周君自动地搬到隔壁一间里去,所以原来的这一间囚室便只有我和章先生两个人同住了。在这个监狱里(指幼年犯监狱,非全部),除了几个幼年犯外,还有两个原来是监里的“主任”,犯了罪一同关在这里面。到了晚上倒也不寂寞。附近的两个囚室里的几个青年朋友睡在床上大开其“辩论会”,你一句,我一句,对于抗日救国问题也讨论得很激烈。在这些讨论里,你可以听到青年们的坦白的天真的意见。同时你可以听到住在稍远的那个囚室里的两个犯了罪的“主任”大念其佛经,发出喃喃不绝的“南无阿弥陀佛”的声浪来。

  两层的小铁床上面铺的是木板。床架不是铁杆做的,只是较厚的铁片做的,在上层睡的人转个身的时候,全部的床架都有摇摆的姿态。章先生的身体比我高大,我怕他梦中转身,“牵动全局”,也许要把铁床翻倒,所以让他睡在下层,我睡在上层。我夜里在床上转身的时候,仍要很谨慎地慢慢地转,免得床身震得过响,以致惊动他的好梦。

  我和章先生从来没有同住过,想不到一同住就住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囚室里;但是我们想到全狱的朋友们对于我们的同情和厚意,却给与我们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安慰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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