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读主义与今日之中学毕业生|赵世炎

工读主义与今日之中学毕业生

　　（一九一九年五月五日）

　　工与读，两事也；欲得其兼，自不能不半工而半读。然二者一劳一逸，又实绝对相反者也。使工者而能读，人咸谓之好学；今世之工而能读者，间有之矣。古时如挂角担薪之事，史不绝书。惟读而能工，殊不多觏。以此为言，人亦不信。然工者既可读，读者亦何尝不可工；此愚所以调剂并论，而有半工半读之说也。半工半读之说，人习闻之矣；非愚之创论也。特愚为崇拜是说之一人；不自揣量，而又欲履行之，故愿一申其说。且欲以质诸人，天下事不患知之不多，惟患行之不力。愚对此虽确信其有益；而处今之世，如此境地，如此社会，对于此事之实践终不能无疑。愿为说以详究之。

　　半工半读，人尽能为也，又何必特以今日之中学毕业学生为揭橥。愚标此题，其意有二：其一曰欲此事之实践，当自中学毕业生始；其一曰惟中学毕业后，始有半工半读之能力。兹请逐一陈说之。前者之意，愚以为应由中学毕业生提倡之。以中学毕业生正当少壮之时，对于家庭，既可脱离若干之依赖；又无若何之担负。独立生活，是时为之枢纽。吾国家庭制度，积习相沿。青年毫无独立知识，依赖父兄资给，始可读书。其甚者未成年即已完婚，一家之中，除自身用钱吃饭外，犹以为不足，反多添一人，为家庭增一项出款。此虽由于吾国习惯，以及父母之溺爱或由抱子添孙之希望；然亦吾辈少年不能立志，且无独立能力所致。早婚之弊，至于亡国弱种；吾辈孝父母之道，固不在此。为家庭计，为自身计，都不应出此下策也。是故欲免此弊，须先有自谋生活之志。有此志，便当求所以达之。然亦不得谓因欲自食其力遂不读书，即于社会上谋一职业也。吾辈学业，仍须继续求之。此愚所以言半工半读也。具此能力，惟吾青年中学毕业生一生之枢纽，欲改革吾国家庭制度，欲奋斗于此二十世纪之竞争世界，均不可不注意于此也。

　　后者之意，全系能力问题。以在中学修业时，尚难有此作工能力。若勉强为之，反于学业有害，毕业后，自持力稍强，自谋亦稍富。学业既经初步，自应从此自择专门学科。于此时便半读半工，即不能完全自食其力，亦可稍借家庭之资助。总之，吾辈能入学读书，便是幸福。人有幸福，岂能泰然处之。若吾辈徒挟父兄之资以入学，实未免太逸。人生幸福不当作如此解也。愚尝持此论，人多非笑。然不以为意。总之，愚深信入学读书，是有幸福，是最快乐，最安逸，绝非苦事。愚所赞成半工半读之说，是为不宜太逸必须劳动之意。劳心劳力，应相间而行。读书是劳心。工作是劳力。至求减轻家庭资助，尚是第二层目的。吾辈每好说消遣二字。其甚者，赋博征逐，都以消遣二字了之。西哲有言曰，少年之光明字典中，无失败二字，消遣二字，固不能使字典无之，惟吾辈当切戒，不宜用以作饰词耳。

　　更有进者，中学毕业后，能力渐增，又每为吾辈之害。盖能力不善用，而多借以庞然自大者是也。吾辈年龄日长，勤于学者亦日增。习于恶者，其恶习又日深。尝见家庭中父兄感子弟之不肖，多慨叹而言曰：此子渐长而行渐变矣。吾辈使父兄有此感想，将何以自安。然青年对社会抵抗之能力本甚弱，环绕此身，皆是危境，欲能不染，惟能破除好逸之思想。不好逸便不思消遣。不思消遣，便能耐苦。吾辈读书，而能耐劳动之事，自可邪念屏除，远于恶俗。始有奋斗之能力。奋斗二字，愚常奉以为人生第一要义。无论何事，皆应奋斗。生今之世，处此万恶社会，不奋斗，何以为人也。

　　天下事托诸空言，不能见诸事实，是亦病也。愚既言，学者宜半工半读；然以吾国现时社会情状言之，何种劳工，能适于学者欤？效工人入工厂乎？金工乎？木工乎？铸铁造器，编物织布乎？抑为佣人乎？售报乎？为报馆校对员乎？簪笔佣书乎？工之事盖甚广，劳力之途亦甚多，凡此皆吾辈所不能为也。欧西各国则或有之，吾国社会情形如此，即有志为之，势亦不能。然则愚前所言皆空言也，愚亦自知之，惟甚幸其不为空言也。

　　十年以前，吾国留学美洲者，即有半工半读之事。或为洒扫之役，或为铺户标刷窗壁之事，或入工厂作半日工；以是而成学业归国者，盖尝多有。嗣后因美人排挤，今已不多见此事。回顾国内，数年以来，则惟有留法勤工俭学会之一事。其已举办者，言有留法勤工俭学会，有中法协进会，有华法教育会，进行亦速。天津有孔德中学，保定有育德中学，及初级工艺学校，成都有留法预备学校，都中亦有孔德学校，及高级各级之工业科。各会团体，沪上俱有分部。今岁学生工人团，发自沪上，赴法者已有两起。舆论颂扬，称为美事。（本月十八日京中英文导报载上月底第二批学生工人团自沪上起行之事，题曰——Second batchof self-supporting student-Labourer proceeding to France）创办志士，最近复买轮渡海，扩充华法事业于巴黎。有志于此者，是亦良机。似此勤工俭学，躬亲操作，得适用之艺能，为国家实业发达计，为社会工艺兴起计，为个人生活远图计，皆莫善于此。试观今日之负笈言留学者，挟资飘洋，数年归来，所学不获所用，但能求售于社会，不暇计其为何途。事务所迫，不得不令其如此；其甚者入政途，挂党籍，以蠹国殃民者，又不堪道矣。

　　愚言至此，意未尽而词已芜，是非得失，虽自信而不敢必人信。总之，所言半工半读，是为习劳。至云自食其力，既所难能，亦非半工半读之主旨。惟吾辈力所能至而已。且愚此题，谓今日之中学毕业生，然则将全国之中学生为之乎？是亦迂论矣。惟有志者为之耳。韶华流水，时光易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愚于中学毕业之期方迩，前途茫茫，不知所届。思潮所及，辄慕半工半读之事。因而握管为说欲以质诸先辈，暨同学之前，借以自勉；且愿读者有以教我也。

　　（原载《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周刊》第69期，署名：赵世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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