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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队伍、民夫、自卫队都陆续回来了。敌人全退了,打死好几百,还打坏四个汽车。胜利品很多:洋马、钢盔、枪械、军服、汽车上的轮子、铁柱子……彩号没有下担架,吃过饭就转送到别处去,其余的队伍就住在这一带各村休息。

  旅部把李如珍和小毛交给王区长处理,村里人一致要求枪毙,吓得他俩的家属磕头如捣蒜。后来大家又主张不杀也可以,要叫他们把全村维持敌人的损失一同包赔起来。他们两个的意见是只要不枪毙,扫地出门都可以。政府方面的意见是除赔偿损失以外,还得彻底反省,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当汉奸,大家一致拥护。这样决定了以后,仍由王区长派人送到县政府处理。

  县城收复了,县政府又回了城。把李如珍和小毛解到县政府以后,小毛因为怕死,反省得很彻底,把他十几年来在村里和李如珍、小喜、春喜一类人鬼鬼捣捣做的那些亏心事,拣大的都说出来了。

  可惜敌人从城里退出来的时候,小喜春喜两个人跟着卫胖子一伙人从城里跑出来就躲到田支队去。县政府派人去要,田支队不放人,回了个公函庇护他们说这些人是他们派到城里维持会里作内线工作的。县政府这边,早有小毛把小喜领着土匪回村刨窑洞,又领着敌人到村烧房子、捉人、组织维持会,把春喜叫到城里当汉奸……根根底底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田支队死不放,交涉了几次都空回来了。田支队凭着枪杆不让步,县政府凭着真凭实据不让步。后来各做各的——田支队包庇了这些人,县政府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李如珍和小毛在县里反省了两个月,承认了赔偿群众损失,县政府派了个科长同王区长把他两人押解回村同群众清算。按李如珍在县里算的,共给敌人送过四口猪、十头牛,不足一千斤白面,只要跟小毛两家折变一些活物就够了,还不至于大变产业,可是一回来情形就变了。县府派来的科长同王区长,叫他两个人照着在县里反省的记录再在群众大会上向群众反省一遍。小毛就仍从十几年前说起,把他们从前打伙讹人的事一同都说出来了:内中像春喜讹铁锁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的事就有十几件,借着村长的招牌多收多派的空头钱更不知用过多少。一提起这些旧事,更引起群众的火来,大家握着拳头瞪着眼睛非跟李如珍算老账不行。李如珍怕打,也只好应承。结果算得李如珍扫地出门还不够,还是科长替他向群众求情,才给他留了一座房子。小毛平常只是跟着他们吃吃喝喝,没有使过多少钱,并且反省得也很彻底,大家议决罚他几石小米叫自卫队受训吃。小喜春喜的家产一律查封,等要回原人来再处理。

  § 十二

  敌人走了,李如珍倒了,春喜小喜走了,小毛吃过亏再也不敢多事了,村里的工作就轰轰烈烈搞起来——成立了工农妇青各救国会、民众夜校、剧团,自卫队又重新受过训,新买了些子弹、手榴弹……

  大家也敢说话了。小喜春喜的产业有许多是霸占人家的,自被查封以后一个多月了也没有处理,有些人就要求把霸占的那一部分先发还原主,其余的候政府处理。铁锁是村长,他把大家的意见转报给王区长,区长报到县政府。

  一天,王区长又到县里追这事,县长说:“这事情弄糟了,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阎司令长官那里告上状,说县政府借故没收了他们的产业,阎司令长官来电申斥了我一顿,还叫把人家两个人的产业如数发还。”说着就取出电报来叫他看。王区长看了电报道:“这两个人在村里的行为谁都知道,并且有小毛反省的供词完全可以证明,他们怎么能抵赖得过?我看可以把那些材料一齐送上司令部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县长道:“我也想到这个,不过上边既然听了他们一面之词就来申斥我,可见是偏向他们那一面的,送上去恐怕也抵不了事。虽是这么说,还是送上去对,县政府不能跟着他们包庇汉奸,把已经有真凭实据的汉奸案翻过来。”

  王区长回来把这事告给铁锁,铁锁回到村里一说,全村大乱,都嚷着说不行,也没有人召集,更坊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就开起会来。在这个会上通过由工农青妇各干部领导,到县政府请愿。第二天,果然组织起二百多人的请愿队带着干粮盘缠到县政府去。县长本来是知道实情的,见他们大家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向他们解释,一边给阎锡山发电报。隔了两天,阎锡山回电说叫等候派员调查。

  大家回来以后把材料准备现成,只等调查的人来,可是等来等去没有消息。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倒也派来一个人,这人就是本县的卖土委员(那时候每县住着一个卖官土的,官衔是“经济委员”,老百姓叫他是“卖土委员”)。这位委员来到村公所,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干什么的,知道跟他说了也跟不说一样,就没心跟他去打麻烦,可是他偏要做做这个假过场,要叫村长给他召集群众谈谈话。铁锁便给他召集了个大会。会开了,他先讲话。他给小喜春喜两个人扯谎,说大家不懂军事上的内线工作,说这两个人是田支队派他们到敌人窝里调查敌人情形的。他才说到这里,白狗说:“经济委员!我可知道这回事!”经济委员只当他知道什么是内线工作,也想借他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对的,就向他道:“你也知道?”又向大家道:“你们叫他说说!”白狗道:“人家小喜做内线工作是老行家!”委员插嘴道:“对嘛!”有些人只怕他不明白委员是替小喜他们扯谎再顺着委员说下去,暗暗埋怨他多嘴,只见他接着道:“真是老行家!起先在白龙山土匪里作内线工作,领着十个人回咱村来刨窑洞,一下就把福顺昌的窑洞找着了;后来到城里敌人那里作内线工作,领着敌人到咱村烧房子,一下就把福顺昌烧了个黑胡同。不是老行家,谁能做这么干净利落?”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都笑成一片,都说:“说得真对!”委员本来早想拦住他的话,可是自己叫人家说话,马上也找不到个适当的理由再不叫说,想着想着就叫他说了那么多。白狗的话才落音,冷元就插嘴道:“那你才说了现在,还没有说从前啦,从前人家小喜……”委员道:“慢着慢着!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啦!”别的人乱抢着说:“你没有说完白狗怎么就说起来了?”“你是来调查来了呀,是来训话来了?”“说卖土你比我知道得多,说小喜春喜你没有我清楚!”“你比我们还清楚,还调查什么?”……后来不知道是谁喊道:“咱们都走吧,叫他一个人训吧!”这样一喊,大家轰隆隆就散了。铁锁见委员太下不了台,就走到台前喊道:“委员的话还没说完啦,大家都不要走!”台下的人喊道:“没说完叫他慢慢说吧!我们没有工夫听!”喊着喊着就走远了。只有十来个人远远站住,还想看看委员怎样收场,铁锁叫他们站近一点再来听话,委员看见已经不像个样子了,便道:“算了算了!这地方的工作真是一塌糊涂,老百姓连个开会的规矩都不懂!”铁锁本来是怕他下不了台,不想他反说是村里的工作不好,铁锁就捎带着回敬他道:“山野地方的老百姓,说话都是这直来直去的,只会说个老直理,委员还得包涵着些!”

  委员一肚子闷气没处使,吃过晚饭便到李如珍家里去。李如珍虽然没有地了,大烟却还没有断,知道委员也有瘾,就点起灯来让委员吸烟。委员问起小喜春喜的事是谁向县里报告的,并且说:“县政府凭的是小毛的口供,这小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李如珍说:“小毛原来也是咱手下的人。”接着就把小毛的来历谈了一谈。委员叫他打发人去叫小毛,他便打发自己的儿子去叫。

  小毛觉着因为自己在县里说的话太多了才弄得李如珍倾家荡产,本来早就想到李如珍那里赔个情,可是又怕村里人说他去跟李如珍捣什么鬼,因此没有敢去。白天开会的时候,他听出委员是照顾小喜春喜的,也有心去跟委员谈谈,可是一来觉着自己的身份低,不敢高攀委员,再则村里人当面还敢给委员玩丢人,自己当然更惹不起,因此也没有敢展翅。这时委员忽然打发人来叫他,他觉着这正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一来能给李如珍赔个人情,二来能高攀一下委员,自然十分高兴,跟屁股底下上着弹簧一样,蹦起来就跟着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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