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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听盛淑君说桂满姑娘是落后分子,张桂贞稍稍出了一点气,但还是伤心伤意:

  “你没有听听,她口里嚼些么子啊。”

  “相骂无好言,打架无好手,算了,你不要去想了。”盛淑君扶着她往符家走去,孩子们大半都散了,只有最热心的两三个大的,还跟在后头。

  “我今天起得太早,碰了她这个活鬼。”张桂贞余恨没息。

  “算了,不要生她这些闲气了。今夜好好困一觉,明朝还要挖草皮。”盛淑君和陈雪春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打转身。

  谢家地坪里,场合更加剧烈了。谢庆元的手被堂客咬得出血了,一时性起,把她摔得绊好远,自己奔进灶门口,摸把菜刀,鼓眼努嘴跑出来,嘶声咆哮道:

  “我要结果你这猪婆子!”

  小孩们吓得往外跑,妇女们一时都不敢上前,亭面胡和陈先晋看见张桂贞一走,以为没有戏唱了,早已走了。没有男人,没有人敢上前拦阻,地坪里一片混乱,大家都乱叫乱跑,桂满姑娘也跟着逃命,嘴里还不停地痛骂。谢庆元手执菜刀,看看追上堂客了,他恨恨地说:

  “宰了你,我去抵命。”

  “救命呀,不得了,反革命分子杀人了!”桂满姑娘披头散发,一边奔跑,一边嘴里乱叫了。后一句话,对谢庆元的怒气,胜于是火上添油。他抢上一步,高举菜刀。堂客回头望见菜刀发闪的刀口,正正当当,照在她的脑壳上,吓得腿子发软了,一交绊在泥地上。谢庆元一刀砍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被一个人的两手抓住了。谢庆元睁眼一看,是刘雨生。

  “老谢,你这是做么子?”刘雨生一边说,一边夺去他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丢得好远。

  “你莫扯我,我这回非把这猪婆子结果不行。”红了眼睛的谢庆元从刘雨生手里挣脱了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茶杯粗细的棍子,又往堂客奔过去,口里骂道:

  “不结果你,我不算人。”

  “你来,你来打吧,”桂满姑娘看见谢庆元来势凶猛,一边逃跑,一边回骂:“你这个恶鬼,捞不得好死的,剁鲁刀子的。”

  谢庆元一棍子打去,正打在阶矶上的屋柱上,两手的虎口都震麻了。紧接着再扬起一棍,却当的一声,被一杆茅叶枪挡住,谢庆元举眼一看,这人不是刘雨生,而是盛清明。治安主任问:

  “对自己的堂客为么子这样狠哪?”

  “你不要管。”谢庆元怒气冲冲说,把棍子一摆,拨开茅叶枪,又要去追人。盛清明跳上一步,横起茅叶枪,拦住去路,向几个民兵使了个眼色。四个身强力壮的后生子朝谢庆元猛扑上去,有的抱腰,有的夺去他手里的棍子,另外两个把他的两手反剪在背后。谢庆元倒了威了,但还是强嘴拗舌:

  “我家里的事,要你们管吗?”

  “你挥刀舞棍,只唤要杀人,出了人命,只你一家的事吗?”盛清明说,接着又吩咐民兵:“放开他吧,已经缴了械,放了他算了。料他也不敢闹了。”

  疯劲一过去,谢庆元感到手足无力,走到阶矶上,坐上凉床子。他弯腰低头,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捂住脸。听到堂客在房里哭诉,他的眼睛也湿了。

  “你们这是何苦呢?”盛清明说,“原先,我以为你们闹内部矛盾,不要紧。如今闹得这个样。好吧,你们各人多哭一会,哭个气醒吧,我们走了。只是不许再打架。”

  讲到这里,他带着民兵离开了。

  看见桂满姑娘逃进了房间,刘雨生动员几个妇女进去劝解和抚慰。不料对方越劝越激动,起首还不过是抽抽咽咽,往后捶床打枕,哭泣变成号啕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先哭去世多年的爸爸,后哭新近见背的妈妈:“我的亲娘咧,你为么子不把女儿接去呀?你留她在世界上受足了磨,她何得了,何得清闲啊?我的娘哪。”

  困在摇窠里的孩子不住停地哭。一位邻舍把他抱起来,塞在哭着的母亲的怀里。桂满姑娘解开衣扣子,给孩子喂奶,一边还是哭诉着:

  “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哪,你不该把我嫁给这个没得用的家伙呀。”

  哭到最后,吐出“离婚”两个字来了。

  “老夫老妻,快不要讲这个话了。”一个老成妇女说。

  “一夜夫妻百日恩,不要讲得太过了。”一位年轻妇女说。

  窗子外面,人们渐渐地散了,剩下刘雨生还在那里细细密密跟谢庆元谈话。他要他莫发躁气。他说:“夫妻吵嘴,家家都有,只是不要把话讲绝了,太刺伤了彼此的心,”他又问道,“你们两公婆感情向来好,为什么一下这样闹起来?”

  “哪个晓得她?人在世上一台戏,”谢庆元低着脑壳说,“我如今也心灰意冷了。”

  “快不要讲这样的话,你是党员,又是副社长,应该拿出当家做主的样子。”他的话转到了工作,“如今社里功夫这样紧,大家都起早睡晚,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一条牛顶两条牛用,你们两公婆为一点谣风,扯皮扯得这样子,人家单干都会笑你了。”刘雨生说到这里,听见房里哭声停止了,劝解的妇女一个个出来走了,他想了一下,就说:

  “她在气头上,你避避她,到外边走走,等她气醒了,再回家来,好好休息一下子,明朝好去挑石灰。”

  谢庆元听从了刘雨生的话,跟着出门了。

  “到我那里吃饭去。”刘雨生邀他。

  “不,我肚子不饿,随便走走就行了。”

  刘雨生忙他的去了。谢庆元往溪边走去,才走不远,碰到亭面胡提个腰篮子从镇上回来,天色暗了,亭面胡走到眼面前,才看清人:

  “老谢,是你吗?去,到我家去吃杯寡酒。”面胡一把拖住谢庆元的手杆子。谢庆元这时才看清,他的篮子里放着一瓶酒,四块香干子。

  “菊满伢子在溪里弄了点泥鳅,”不等谢庆元开口,亭面胡滔滔不绝,“是我婆婆的敬意,要我打点酒,来配泥鳅。来,老弟,我们两人喝,共一共产。”

  谢庆元听到人家夫妇这样好,自己的家里却闹得这样,心里越发不自在。他无情无绪,信步跟着面胡走。

  “戏唱完了吗?”走了好远,快到家了,亭面胡才记起谢庆元夫妻口角的事情,这样地问。

  “人在世上一台戏,不到见阎王,哪里唱得完?”

  “呀,没年没纪,快不要讲这样短头话了。”亭面胡抓住谢庆元的手杆子,拖着他走,“你的命好,大崽又能干,又孝顺,将来会享少年福,不像我们那个没用的家伙。来,我们吃酒去,不要想不痛快的事了。”进了灶屋,亭面胡唤道:“婆婆,泥鳅好了吗?酒打来了,我还给你请了一个客。”

  “好呀,老谢。只是没得菜,一杯寡酒。”盛妈满脸挂笑说。

  过了一阵,就在灶屋里的矮桌子上面,盛妈摆好一个气炉子,四只红花碗,除开泥鳅子、香干子和家做的擦菜子,她还办了点腊肉,几样家园菜,精精致致。桌子上铺好两副杯筷,筛好了酒,她叫请坐。

  “请。”亭面胡邀客人坐好,自己先举杯。

  两个人就在灶屋里,边喝边谈,延到深夜,几杯酒下肚,谢庆元的心绪有些好转了。

  “今夜里我不留你,”一瓶酒报销以后,亭面胡还只有半醉,神志清醒地说道,“夫妻无隔夜之仇,你回去,小小意意,赔个不是,就会好的。”

  亭面胡“赔个不是”的主意,谢庆元是试过的,不十分灵验,但是他不说,起身要走。

  “千万不要再发躁气了。堂客们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身为男子汉,度量应该宽一些。再说,她跟你生了三个都是崽,一个别人家人都没有,是你命好,也要算是难为她了。”

  如果谢庆元还不动身,面胡的话还不得完。但他要走了。他想早一点回去,求个和解。乘着酒兴,他回到家里。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地关好。堂客上床了,孩子都发出了鼾声。他不点灯,想挨着上床,右脚才踩上床前的踏板,帐子里边,他堂客的嘶哑的喉咙发出话来道:

  “你不要上来,胜于我们都死了。我们的事没有完,一世也完不了的。”

  如果老谢硬要睡到床上去,堂客也是无可如何的,风波从此会平息,也说不定。但谢庆元也是一个硬性子,又在气头上,听了帐子里的这几句,他回转身子。幽暗里,用脚探到门后板壁旁边的一张竹凉床。他就睡在这上面,把脱下的棉袄盖在身上。

  都睡不着,一个在大铺上辗转,一个在竹床上翻动,双方造成了僵局。

  天粉粉亮,谢庆元在矇眬里好像听见大崽长庚起身出去了。“是去放牛。”他想。但不到一壶烟久,从地坪里到阶矶上,响起一阵急骤的跑步声。

  “爸爸,爸爸,不好了,出了事了!”谢长庚边跑边叫,气喘吁吁。谢庆元吃了一惊,慌忙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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