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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妈妈,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为什么想到死了?为什么这样的悲观?”“悲观”两个字,是他新近从邓秀梅口里学得来的。

  “我不懂得什么叫悲观喜观,我只晓得,体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爸爸也是,天天夜里唤腰痛,过不得几多年数了,伢子。”陈妈用蓝布围裙的边边擦了擦眼睛。

  “将来,社里修起了养鸡场,”一心一意只在社上的大春,又提先前的意思,“鸡蛋有多的,除了交公,家家尽吃。你跟爸爸,各人一天吃一只,都是可以的。”

  “哪个要吃你们的鸡蛋?我一生一世,没有吃过几个鸡蛋,也活了这样大了。伢子,我不是问你吃什么好的,只要你顺我的意,早点结亲事。只要你有这一点孝心,将来我死了,也要保佑你们农业社,发财兴旺,社员多福多寿多男子,一年四季,万事如意,做生意一本万利。”陈妈不大明白农业社是做什么的,她这样说,是出于至诚,而且为的是讨好儿子,使他能够答应早一点结婚。不料大春还是不动心,并且取笑她:

  “妈妈,农业社怎么会做生意呢?你还是这样子思想不通,一点也不像我们舅舅。”

  陈妈一听儿子提起了自己的亲哥,心里涌起了余悲,就不做声了。她又晓得,大春是个犟脾气孩子,一旦拿定了主意,旁人用千言万语,也劝不转的。婚姻的事,只得由他了。

  妈妈一关过去了,如今又临到一关,这是他的计划和志气的一个巨大的考验。乡里一位顶顶漂亮的姑娘对他表露了意思,眼前跟他单独在一起,在夜里,在山上,在这堆满柴火的小茅棚棚里。没有一个人看见,只有清冷的月光陪伴着他们。他晓得,这姑娘是好多的人追求的对象,品貌、思想,在村里都要算是头等出色的。他自己呢,从心里来说,愿意常常看到她。见了她,他的心变得分外的柔和,总想说一两句附和她的有情的、软软的、温和的言语。但在这方面,他并不里手。总是一开口,舌子就滑到他的计划,以及拖拉机、大卡车、小丘变大丘等上面去了,枯燥无味,公事公办,一点花草也没有。盛淑君一有机会,就要缠住他,总是想用女性的半吐半露的温柔细腻的心意织成的罗网把他稳稳地擒住。这时候,她随口说道:

  “你晓得么?我有个朋友,要来找你呢?”

  “是哪一个?找我做什么?”

  “她是哪一个?先不告诉你,总归是有名有姓的一个人。”盛淑君故意顽皮地说得闪闪烁烁。

  “究竟是哪一个呀?找我有要紧的事吗?”责任心重的陈大春有些发急了。

  “她的事呀,说要紧算是顶要紧,说不要紧也可以。看对什么人。”盛淑君继续调皮。

  “你真不怕把人急死了。”

  “天天办事,还这么急性,不好学得从容老练一点么?”

  “他叫什么?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名字先不告诉你,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有点像我,也不完全像。她要来找你,”盛淑君继续闪闪烁烁说,“问一个究竟,假如她……”这姑娘吞吞吐吐,要说又停,并且把头低下了。

  “‘假如她’什么?”陈大春观察了她的这一种神情,心里也猜着了几分,但还是装作没有什么感觉地询问。

  “假如她……”淑君停顿了一会,才说,“对你很好,你喜欢她吗?”

  “你这话没头没脑,叫我怎么回答呢?连名字都不晓得,又没见过,怎么谈得上喜欢?况且我……”

  “见倒见过的,”淑君连忙插断他的话,怕他又把“计划”扯出来,不好转圈,“我要问你,假如她是你见过面的,你能欢喜吗?”

  “一个人是不能随便欢喜一个人的。”

  “那么你的心上已经有了人了吧?”盛淑君焦急地问。心脏跳得很剧烈。

  “没有。”大春安静地简洁地回答。

  “真的没有吗?村里没有一个你欢喜的人吗?”

  “没有。”大春回答,还是很简洁,但那平静似乎是尽力维持的。

  “那就算了,我们走吧。”盛淑君果断地站起身子,撅着嘴巴说。

  “急什么?再坐一阵嘛,这里没有风。”看见对方这样的果断,陈大春心里倒有一点犹疑了。

  “没有风也冷,明天还有事……”

  “哪个没事呀?”

  “天色不早,月亮偏西了,回去算了吧。”她感到委屈,低下头来。

  “一定要走,就走吧。我意思是说,既然来了,再坐一阵子也好。”

  “净坐有什么意思?”

  两人站起来,出了柴棚,一先一后,往山下走去,树间漏下的月光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轻轻地飘移,盛淑君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她一边在齐膝盖深的茅草里用脚探路,一边想心思。她想,一定是她的家庭,她的早年声名有些不正的妈妈,使他看不起。想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但没有出声。不知不觉,走下了山岭,他们到了一个树木依样稠密的山坡里。她只顾寻思,不提防踩在一块溜滑的青苔上,两脚一滑,身子往后边倒下,大春双手扶住她,她一转身,顺势扑在他怀里,月光映出她的苍白的脸上有些亮晶晶的泪点,他吓一跳,连忙问道:

  “怎么的你?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她含泪地笑着,样子显得越发逗人怜爱了,情感的交流,加上身体的陡然的接触,使得他们的关系起了一个重大的质的突变,男性的庄严和少女的矜持,通通让位给一种不由自主的火热的放纵,一种对于对方的无条件的倾倒了。他用全身的气力紧紧搂住她,把她的腰子箍得她叫痛,箍得紧紧贴近自己的围身。他的宽阔的胸口感到她的柔软的胸脯的里面有一个东西在剧烈地蹦跳。她用手臂缠住他颈根,把自己发烧的脸更加挨近他的脸。一会,她仰起脸来,用手轻轻抚弄他的有些粗硬的短发,含笑地微带善于撒娇的少女的命令的口气,说道:

  “看定我,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许说哄人的话,你,”稍稍顿一下,她勇敢地问,“欢喜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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