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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说完这句话,遥远地听到有人咳嗽一声,正是周荣生的声音,他赶快地就走。

  由这里直穿过一条街,就是凯旋舞厅。这是重庆市上,唯一的有夜市所在。红绿的电灯泡,嵌在花漆的门框上,排成个彩圈。远在街上,就听到一阵西洋音乐声音传了出来。这种地方,他战前就没有去过,不知道进门有什么规矩没有,这么一犹豫,他不免放缓了脚步,恰好有三个外国兵,笑嘻嘻地走进去。他想,这地方有了外国人,更是有许多规矩,自己穿这么一身破旧的中山服,是不是可以走进去呢?越考虑,胆子可就越小了,慢慢地走到那大门边,却又缩脚走了回来。他自己心里转着念头道:“找袁三,也不过是碰碰机会的事。她未必在这里面。就是找着了她在跳舞场上,也不是谈生意经的所在,算了,回去吧。”

  他自己感到这个想头是对的,就打算向回家的路上走,忽然有人在身后叫道:“那不是李老板?”

  他回转一头来一看,正是袁三小姐。便点着头道:“好极了。在这里遇到了三小姐。”

  她站在电灯照耀的舞场门口,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过来。老范有什么话托你转告我吗?”

  李步祥就近两步笑道:“我有点事和三小姐商量商量。特意来找你来了。”

  袁三摇摇头道:“那不对吧?我走出门来的时候看到你是向那边走的。”

  李步祥笑道:“谁说不是?我没有进过舞场,走到门口没有敢进去。”

  袁三笑道:“你这块废料。说吧,有什么事找我?”

  李步祥回头看看,身后并没有人,笑道:“实不相瞒,这两天我犯了一点财迷。听说下个月一号,黄金就要涨价了。我们得抢着买,我想明天到银行里去排班,要买点黄金储蓄。不过直到今天下午,我还只凑到了十来万元,想买十两,还差点款子。三小姐,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借几万元给我。我多则半个月,少则一礼拜……”

  袁三不等他说完,拦着道:“什么多则少则,我向人家借钱,向来就没有打算还,要不然,你袁三小姐,没有田地房产,又没有字号买卖,这日子怎么过?人家借我的钱我也不打算叫人家还。你说,你打算借多少?”

  说着,她将薄呢大衣的领子,向上提了一提,人就在街上走着。她穿的是跳舞的高跟皮鞋,路面是不大平的,她走得身子前仰后合,李步祥看着,这简直就是跳舞。加之夜静了,空气沉寂着,她身上那化妆品的香气,一阵阵的向人鼻子里送着。他不敢随着袁小姐太近了,在五六尺以外跟着。袁三站住了,回转身来问道:“怎么回事,你怕我吃了你吗?走得这样远,你说什么,我简直没有听到。”

  李步祥只好走近了两步,笑道:“我没有开口呢。袁小姐说是我借钱不打算还,那让我说什么是好呢?”

  袁三道:“这是我的话,你不要管,你说,你打算和我要多少钱。反正这样深夜让你来找我借钱,不能要你白跑。”

  李步祥道:“那么,三小姐借我五万元吧。”

  她摇摇头:“不行,那太多了。送你两万。我有个条件,今晚这街上找不到车子,不知什么事,车子都躲起来了。你送我回家,行不行?”

  说着,把夹在肋下的皮包抽出,打开来,随手抽了两叠钞票交给他。李步祥的目的虽不止这些,但有了两万元,又可多买一两金子,她说了不用还,白捡的东西,倒不必拘谨。于是道了声谢,将款子接过。

  袁三道:“你随着我走吧,没有关系。我在跳舞厅里搂着男人跳舞,也算不了什么。你跟着后面,你会怕有人说你闲话。就有这个闲话,人家说是有一天晚上,李步祥跟着袁三由跳舞厅里出来,在马路上同走。你想,这就是个谣言,你也艳福不浅。你不觉着人家说袁三和你有关系你感到有面子吗?”

  李步祥哈了一声,接着说了三个字:“我的天。”

  袁三也就嗤嗤地笑了,向他招招手道:“废料,来吧。”

  李步祥真不敢再说什么,像鸭子踩水似的,跟了她后面,穿过几条街巷。但默然地不敢说话。但是果然不说话,又怕袁三见笑,只是偶然地咳嗽一半声。怎么是半声呢,因他的嗓子使劲不大,没有咳嗽得出来。袁三在路上,倒笑了好几回。到了她的门口,她笑道:“李老板,够你作蹩子的了,你回去吧。”

  李步祥如得了皇恩大赦,深深地点了个头,回身向寓所里走。

  他在路上寂寞地走着,也就不断地想了心事消遣。他想着,本来是碰碰运气,想着未必就向袁三借得到钱,倒不料居然借得了两万元。她借四万也好,可以多买二两金子。她只借两万,现在连自己的老本是买十一两,这数目字不大合胃口,若能买十二两,凑成一打的数目就比较有趣,话又说回来了,白捡一两金子,六个月后,钱又翻个身,也总是有趣的事,想着想着,他自己笑起来了。身旁忽然有人问道:“作啥子的?”

  看时,是街上站的警察,因站住道:“作买卖的回家去,有事问我吗?”

  警察道:“你为啥子个人走路,个人发笑?”

  李步祥道:“我在朋友家里来,他们说了许多笑话,我走着想了好笑。”

  警察道:“我怕你是个疯子。”

  李步祥笑道:“我一点不疯,多谢关照了。”

  他点了头走去,他又想着,还是规规矩矩地走吧。这样夜深,身上带了二十几万现款,可别出了乱子。这样想着,也就沉静地,缓缓走回寓所。但他已不敢走小巷子,绕了路顺着电灯明亮的大街走。

  经过一个长途汽车站,见十来个摊贩,亮着化石灯在风露下卖食物,起半夜买车票的人,纷纷围着担子吃东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没有吃晚饭到陶伯笙家去的,以后就忙着谈金子的事,还没有吃饭呢。面前一副担子是卖豆浆的,铁锅里热气上升。有个人端了碗豆浆泡着粗油条吃,不觉胃里一阵饥火上涌。可是想过去吃点东西,那回家是太晚了。附近也有个炉子,铁丝络上,烤着馒头。瞧在眼里,不由得馋出口水来,正想掏钱去买两枚。但想到皮包里的钱,整叠地包捆在一束,若掏出二十来万元来,抽出两张小票子来买东西,夜深行路有背财不露白之戒。这个险冒不得,就忍着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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