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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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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录事笑道:“说起来话长。这事太痛快了。在这里说出来,怪可惜的。咱们到羊肉馆子里,一吃一喝,炉子边热烘烘的,谈起来一高兴,还可以多喝两盅。走走,别错过机会。” 我听他说得这样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馆子里去。在馆子里找了一个僻静一点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开口,又追着问了。李君因为我不会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然后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锅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说我们总长是个癫头龟,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 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大少爷会兼差,现在共有三十六个差事。上由国务院,下到直隶省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二少爷爱玩汽车,一个人有三四辆车子。大小姐喜欢跑天津、上海,二小姐会跳舞,家里请了一个外国人教打钢琴。” 李君笑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就只喜欢一样能了事吗?” 我见羊肉锅子里热气腾腾,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脸上通红,知道他心里十分高兴,便不拦阻他的话锋,由他说了下去。他夹了一块红白相衬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锅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说好。不过什么人的腔调,我都能学两句。去年年底,吴次长家里堂会,我去拉过一出《女起解》。巧啦,赖二位小姐就在场听着。她听人说那个拉胡琴的,就是农商部的录事,就记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来,程秘书在马车上看到我,就把我带到赖公馆去,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录事请教,拉了二少爷一路,把我叫到内客室闲话。二少爷做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我了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二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二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兄妹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后来二少爷拿出一张字纸给我看,是总长下的条子,上面说:‘李行时着派在秘书上办事。’条子是总长的亲笔,我认得的,而且二少爷当我的面,把条子交给程秘书了。” 我呀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李秘书。” 他笑道:“还有啦,二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我长了三十岁,没听说坐车要这么些个钱。” 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说你眼孔小。赖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却挂了一辆北宁津浦沪宁三路联运专车。把那趟车钱给你,够吃一辈子的了。” 李君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是一件新鲜事儿。年过穷了,我这几天正愁着过不过去,这一下子够他们乐几天的了。” 他说时,透着高兴,右手在锅子里夹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腾出地位来。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还不到八点钟,请我听戏去吧。” 他道:“听戏算什么,明日准奉陪。不过今天晚上还另有一件事相烦,二爷说,他九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 我道:“你去就是了,这干我什么事呢?” 他笑了,映着火炉子的红光,见他脸上很有点儿红晕,便道:“我当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尽管说。” 他笑道:“咱们哥儿俩,没话不说。德国饭店,全是外国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让我去找人,我有点儿怯。你什么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进去?” 我笑道:“大概不是为这个,今晚上也不忙请我吃涮锅子,我没什么,陪你去。可是赖二爷见着我,他要问你为什么带个人来呢?” 李君道:“我虽没到过外国馆子。我想,总也有个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门口就行了。” 我看他是真有点儿怯场,人家第一次派这位秘书上办事,别让他栽了。于是含笑答应,陪着他吃完了饭,慢慢的走到德国饭店,在餐馆的门口,玻璃架子的外国字招牌,电灯映着雪亮。这雪亮的灯光,更加重李君的胆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门,经过存衣室门口,我们既无大衣,也无皮帽,本也不必在这门边走。我无意中一低头,地面上有一线光亮射来。仔细看时,却是地毯上有一点银光。相距不远,我弯腰拾起来一看,我心里却是一阵乱跳。正是一只白金钻石戒指,看那钻石,大过豌豆,决不下一千元的价值,我下意识地便向衣袋里塞着,而那只手还不肯拿出来,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却赶快走了两步。这里是饭厅,角落里几位音乐师,正奏着钢琴,满厅几十张桌子,全都满了。我到了这中外人士汇集的地方,总要顾些体貌,不能闯到人丛里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这位李秘书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门去了。我见他不在身边,把钻戒又掏出来看了一看,光莹夺目,绝是真的。但我心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二十来岁的青年,难道就让这一样东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吗?我决定宣布出来。见有一个茶房经过,便道:“喂!我捡着了一点东西,你们顾客里面,有人寻找失物吗?” 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见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的问道:“你捡着什么?” 我说:“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来了,全座吃饭的人,有一大半会是失主。” 那茶房听我的话不受听,竟自走了。我踌躇了一会,觉得所站的地方,虽与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门,究竟是来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我登报找失主吧。这笔广告费,不怕失主不承认。身后忽然有人轻轻的道:“先生,你捡着一样贵重的东西吗?” 我看时,是一位穿西装的汉子,胁下夹了一个大皮包,我便点点头道:“是的,我捡了一样东西。失主若说对了,当了公证人或者警察,我就把东西还他。” 说到这里,又近了二门存衣室门口,李君迎上来笑道:“老张,怎样不带我进去?” 他说时,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娟只管擦脸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 那西装人道:“呵!李秘书,你来了,二爷正让我找你呢。” 李君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绍着这是赖公馆的二爷跟前胡爷。我这才晓得他是一个听差,竟比我们阔多了。胡听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刚才听到张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拴着东西,我就跟了来的。张先生捡着的东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儿?” 我笑道:“胡爷,对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不过,我可告诉一点消息,是很贵重的。要是不贵重,我也不必有这一番做作了。” 胡听差笑道:“那准对,好了,好了,可轻了我一场累,请你二位等一会儿。”说毕,也就走了。 不一会工夫,他由里面笑嘻嘻的出来,向我两人招着手道:“二爷请你二位进去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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