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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艺术之宫 | 上页 下页
一一四


  秀儿看到办公室里那些个人,所有亮灿灿的眼睛全向自己身上射着,实在不敢多站,应了个“是”,转身就走了。心里也就揣想着,老姜既是将来掌执大权的人,他说一句能帮忙,那一定不含糊,心里头一痛快,也就不急于要回去,顺着院子里的走廊向教室里走去。

  走到教室门口,向里面张望时,第一是教室的门,就向外反带上,加上了锁,贴好了封条。第二是不见一个人影,空洞洞的大教室里,将画架子推到一只屋角里去,微风经过,吹着墙上钉的画稿不住动摇,越是显着有凄凉意味。在这种地方站立得久了,越是感到不安。所以她也不敢老打量下去,一路经过好几所课堂,都是关着大门的。墙上和柱子上有许多颜色纸写的标语,都撕去了,只剩一些纸头。白粉墙上,许多铅笔写的标语,也擦模糊了,剩着许多打倒的字样。

  跑到模特儿休息的屋子外一看,门倒是虚掩着的。心里忽然一动,这里面也许有人,别胡乱地撞进去。于是轻轻推着门,伸了头进去张望。这倒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穿蓝布大褂的男学生,趴在那长木椅子上。一只手搂住了椅子背,一只手抓住椅子腿,将鼻子尖对了椅子坐板上,左右上下乱嗅,口里还哼哼唧唧有声。鼻子上架着一副凸出来的眼镜,近视眼极深极深,这是自己认得的,正是那回第一次上课,他画着晕死过去的那个人,这可惹他不得。扭转身来,赶快就跑了开去。走了一截路,才敢回转头来,那近视眼听到脚步声,手扶了门框,也伸出半截身子来,向两方张望着。所幸他是个近视眼,倒没有看清楚。

  秀儿跑出了这重院子跑到前面走廊下,见有两个校役,才停住了脚,心房还怦怦地跳呢。那两个校役,都放了事不做,第一个向她望着道:“你这是怎么了?那儿也没有人,你会在里面跑出来。”

  又一个把肩膀抬了两抬,眯了眼睛笑道:“没有人才是好呢。”

  秀儿躲闪那人,脸上的颜色,还没有定。听了这种话,把眼珠都涨红了。扭着脖子对了两人瞪眼道:“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以为我们小姑娘没有气力,打不过你,你就可以随便说人吗?今天虽然停了课,学校里可还有讲理的,你这样满嘴胡说,咱们一块儿到办公室去。”

  这两个校役都软了,只央告说,没有说什么。秀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别瞧不起人,以为我们当模特儿的,就随便可以开玩笑。老实对你说,谁要穷到找不着窝头的时候,比我这还下贱的事,一样地干得出来。当模特儿的不一样,照常的有好人。”

  她说着说着,声音可就来的更大。那两个校役只管赔了笑脸请她走。秀儿见他们没有作声,自觉占了上风,也就走了,她心里想着,对这些人老说好话是不成的,也得摆点儿脾气给他们看。她这样打着得胜鼓走了出去。那两个校役对她后影盯住了望着。一个道:“他妈的猪八戒倒打一耙,丫头你打点打点,总有一天送在你爷爷手上。”

  秀儿以为占了上风,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这两个在后面怀恨着她,她哪里知道。

  绕到了大门口,见那守卫的警士,又增加了几个。自己按了两手在岔袋里,红着脸皮,慢慢儿地走去。那几个警士把她当了一个新稀罕儿,全很注意地向她脸上看着,秀儿到了这里,忽然想着,虽然姜先生当面答应了肯找事,可是那不过是顺口答应的。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段天得是不会和自己混下去的,自己找工作也要紧,倒要再去向老姜叮上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介绍工作。只这样一犹豫,不免站定了有一两分钟,没有走。有一个巡警沉了脸色道:“因为你是女学生,我们没有言语。其实我们奉了命令,今天这学校里是不许学生进出的。”

  秀儿道:“我不是学生。”

  巡警道:“你不是学生?那你到这里来干吗?你是干什么的?”

  秀儿脸更红了,低了头道:“我是在学校里做事的。”

  警士都有点愕然,向她脸上望着。秀儿不好意思,移脚要走,一个警士横了身子在路口一拦,瞪了眼道:“慢着,我们要问明白了,才能放你走。”

  秀儿将脖子一扭道:“干吗?我偷了谁的东西吗?”

  警士道:“不管你偷没有偷东西,反正我们当巡警的可以盘问你。”

  秀儿站定了脚,把脖子一扭道:“你就盘问吧。我是在学校里当模特儿的。说明了我不犯法吧?”

  警士向其余的几个人全都望望,不免带一点儿微笑。还没有跟着向下问呢,那个近视眼的男学生,也就慢慢拖拖地走了出来,警士全都向那学生望着,由脸上直望到脚背上去。那男学生好像不知道这些人在注意着似的,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撮了嘴唇,口里吹着嘘嘘的歌声,将头微微昂着。倒是他那样,那些警士没有敢问他。那男学生走去后,警士才对秀儿道:“好吧,你去吧。”

  秀儿料着也对付他四个人不了,只好绷着脸子,缓缓地走出学校去。

  到了公寓里,已是半下午,那房门已然锁着,问过茶房,老段并没有回来。因为心神不定,吃了一点儿东西,掩上房门睡觉,醒过来时,屋子里却已漆黑。拧着了电灯,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心想,老段到这时候又不回来,大概不回来了。难道什么缘故也没有,就和我拆伙吗?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烦闷,只觉心如火烧,便到桌子边,提起茶壶来,打算斟杯凉茶喝。一眼却看到墨盒下面,压住一张字纸。那字写着有杯口大一个,是很触目的。秀儿心里一动,抽出字纸来看时,上面写道:

  今天你到学校去,做的好事。我无脸见你了。公寓里的钱,我已开销,从此以后,断绝关系了。

  段留

  *

  因为那字写得非常端正,而且在字旁边,逐个添上了注字音母,秀儿连认带猜,完全明白了。心想,我今天到学校里去,做了什么坏事?这不是怪话吗?拿了那张字纸在手上,倒很是出了一会儿神。于是坐下来,低了头沉思。把进学校以后,见着姜先生,一直到出学校门为止。暗暗地叫了声对了,不是那两个校役就是那几名警士造的谣言。心里越想着对,脸皮上更发烧,直闹到后面的脊梁骨,全都向外冒着冷汗。这一晚上的不宁贴,更有过于昨晚。

  次日早上起来,匆匆地梳洗过了,就要到学校去,公寓里的账房先生,手捧了一本账簿子,早站在房门口拦住,先笑着点了一个头。秀儿在他黄瘦而尖削的脸腮上,以及斜眼角上,就看出他不会有什么好意。便道:“我知道了,段先生已经把账结过了。这没什么,我还在这里住着。一来,我是有事的人,不会拿不出钱来。二来,我还有铺盖行李呢,大概也坑不了你。”

  账房露出尖嘴里面的狼牙,又笑道:“倒不是光为了钱。你一位姑娘住公寓,警察局子里要查问的,先得找一个保。”

  秀儿道:“我是歹人吗?找什么保?就算我是歹人,以前你怎么容留我住下了?”

  账房道:“以前段先生说你是他的家眷,现在段先生说不在这儿住了……”

  秀儿道:“现在他说我不是他的家眷吗?”

  账房将两只扛起来的肩膀,又左右闪动了两下,笑道:“他倒是没说。不过你的来历,我们也知道。以前我们就是马马虎虎,以为总有一个男子负责任。现在段先生说,以后住公寓的钱,向你要,他不来了。这分明你们的关系,什么的……有点……反正……”

  说着,嘴里吸了两口气,充量地表示着犹豫的样子。秀儿道:“你不用多说了。大题目,你们还为的是钱。我这儿先付你半个月钱,你放心了吧?至于警察局来盘问,我可以出来对话。规规矩矩地住在这儿,一不做强盗小贼,二不卖白面儿,三不做无歹的事,警察也不能为难我吧?”

  说着,在身上摸出十元钞票,啪的一声,向桌上扑着放下,板了脸道:“喏!钱你拿去,还有什么话说。”

  账房老远地伸了手将钞票拿了去,笑道:“错非是老主顾,要不然,我们昨天就得对你说明了。”

  秀儿道:“现在我不用找保了吗?”

  账房笑道:“好在段先生也没登报声明,说你不是他的家眷,咱们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下去吧。”

  秀儿道:“没给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肯马虎呢?”

  账房笑着将头摇了两摇道:“这位姑娘真是厉害。”

  第二句话不说,他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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