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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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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得站在屋子中间,脸色由深红变到了苍白,手上拿了一个冷馒头,只管去撕浮皮。把浮皮全撕完了,又一小块一小块地撅着,扔到桌子上,很久不作声。赛巴斯祁登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不断地鼓弄着衣襟,因道:“我也想了,开除就开除吧。开除了,我到上海演电影去。” 章正明笑道:“你别不害臊了。你以为你这个外号就能名副其实吗?” 赛巴斯祁登道:“我怎么不成?不信,你就当一回导演试试。你……” 段天得把皮鞋一顿道:“你们急着来找我来了,我一言未发,你们又开起玩笑来了。” 赛巴斯祁登道:“怎么啦,我们作开除以后的打算,这算是开玩笑吗?” 段天得道:“现在什么话都不用说,吃过了饭,我们一块儿到刘主任家里去。他说没有这事,那就算了。他说有这事,他要是不收回成命,今天晚上请他别睡觉。” 章正明坐在椅子上架着腿,摇撼了几下,因道:“怎么着?你要讲打。” 段天得道:“那不含糊。他也有劣迹在我们手上。他要是不让我们念书,我们就叫他的饭碗捧不牢。” 秀儿本来是忙做菜热馒头请客的,这也就放了事不做,两手交叉着十指,垂在怀里,望了大家,并不插言。段天得一回头看到了她这种样子,便淡淡地笑道:“我们让学校开除了,这是你最乐意的一件事了。因为没有我们几个人多事,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你,比如老姜要你到艺术之宫去上课。他们出的钟点费很多,你又可多买两双高跟皮鞋穿。” 秀儿道:“你就说得我那样一文不值。无论怎么着,我也不是那样幸灾乐祸的人。谁不知道我是你们一党。你们要是开除了,学校里还会用我吗?” 段天得道:“为什么不用。你长得美。长得美的人,到处都有办法的。” 秀儿道:“女人长得美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当人家的玩物。我也不算美,不瞎不麻罢了。可是这话说回来,假使我长得寒碜,没有人要我当模特儿,我也不至于这样的受人家的糟蹋。我就为了不瞎不麻,才落了这么一个结果。” 陈大个笑道:“密斯李,这算坏吗?上等的公寓,上等的房间,还有我们这样一位摩登青年陪着。” 说着,向段天得一哈腰。秀儿道:“你们这班人,没有一个说话不屈心的。别说是把你们开除了,就是……哼,我也不说,反正你们心里也明白。” 段天得道:“至多也不过枪毙的罪吧?枪毙之外,还能再把死人头砍去示众吗?” 说时,他捏了拳头,在桌上咚的一声打了一下响,叫起来道:“犯了强奸的罪,也不过是七年徒刑,这总说不上是强奸。” 秀儿倒不料他猛可地说出这句话来,坐在沙发上,呜的一声哭了起来。章正明摇摇手道:“别闹了,别闹了,我们还得商量事情呢。老段,你瞧怎么样,我们马上就到老刘那里去吗?” 段天得道:“不忙,咱们先吃饱了肚子再说,也许今天要闹一宿。到了那个时候,肚子不济事,就做不出什么威风来。只要我们肯努力,我想没有扳不回转的局面。” 章正明这就走到了秀儿面前,向她笑着一点头道:“我说……” 秀儿将身子一扭道:“不用说,我做饭各位吃就是了。我打折胳膊向里蚀,宁可自己受点儿屈。” 章正明拍了段天得的肩膀道:“你瞧,人家说的这话,真的疼是疼,爱是爱,你还要生人家的气,那也就没有道理了。” 段天得笑道:“我也并非是生她的气。一听到了这开除的消息,就不由得我肝火兴旺。老刘这小子太不讲交情。人家接收艺专的消息,刚是透一点儿风,我们就发宣言、开会、打电报给教育部。他要换哪个教授换不了,只要给我们一点儿口风,就给他轰跑。现在学校里这班教授,没有一个敢同老刘反对的,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功劳。我今天到他家里去,我非同他拚命不可!” 赛巴斯祁登听了这话,把放在茶几上的帽子戴在头上,立刻就向外走。章正明道:“电影明星,你往哪里走?” 赛巴斯祁登道:“拚命的事情我不干。我还留着这吃饭家伙过日子呢。” 他说着话,已是走到了房门口。陈大个道:“你忙什么?你没有闻到锅里这红烧肉这股子香味吗?” 他听说,倒是真站住了脚,只管把鼻子尖连连地耸动了几下,回转身来瞪了眼道:“老段。咱们这就吃吗?” 段天得道:“干吗不吃,再大的事,还有比吃饭大的吗?你们心里有事吃不下,我还吃得下呢。” 章正明向秀儿笑道:“人家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秀儿本是呆呆站着的,好像忽然的有了什么省悟,立刻收拾桌子,布置座位,忙了一个不歇。而且自己还到公寓的厨房里去,亲自指挥他们添了几样菜。 饭菜来了,秀儿就把汽炉上蒸的一大锅馒头也用托茶具的大盘子盛着,放到桌子上来。赛巴斯祁登一脚跨了方凳子,正要坐下,伸手就在热气腾腾的馒头堆里,拿起了一个。不想那馒头十分地热,不容在手心停留。可是他已拿起,也不肯放下,就交给右手。左手在衣服上连连擦了几下。然而馒头在右手心里捏着,也是不见得凉,于是还是交回给左手,将右手在衣服上擦着。这两只手总是这样颠来倒去地搬动,口里呵呵地叫着好烫好烫。 章正明看到,便道:“还不是有谁捧了镜头摄影,要你装出这种滑稽表演,你就放下来要什么紧,这盘子里馒头还多着呢。” 赛巴斯祁登道:“馒头尽管是多,但是我们有这些人,一个人也分不到两个吧?这年头儿不斗争就不能生存,要斗争那还客气什么?” 他口里说着人已是坐下。为了人已坐下,这馒头也就大胆地放在自己面前,扶起筷子来,先把正中白铁锅里的红烧肉夹了起来,连瘦带肥,一齐向嘴里塞了去。段天得向大家点着头道:“大家请坐吧。你看这位仁兄丝毫也不客气。我们再要谦逊一下,桌上吃的就光了。” 秀儿第一个不客气,她已坐在主人席上,举起酒瓶子来笑道:“我今天借了别人的酒敬诸位一杯。不过这席上也有我一点儿意思,在厨房里添的这几样菜,我已经告诉了厨房里。作现钱算,回头我就给他,不必记上老段的账了。” 说着,她就将顺手边坐的章正明杯子里斟满了一杯,笑道:“章先生,您喝!多承你帮忙,我这里先谢谢你了。将来我还有事要请求您的时候,希望您不要拒绝。” 章正明手扶了酒杯,可站起来了,笑道:“密斯李,这话可得先说明。我们做朋友的,总希望朋友好,假使你个人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准办。可是为了帮一个朋友的忙,再得罪一个朋友,这就不敢喝下这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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