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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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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以身殉艺 李秀儿这一去没有回来,是逃脱了三胜这一刀。可是三胜决不能就此罢休。他将那把菜刀放在桌上,端了一条板凳拦门一坐,两手抱在怀里,直瞪了两眼。由天黑坐到胡同里的更锣转过了二更。天上半钩月亮,照着大院子里,有些昏昏的黄光。已是初冬天气了,西北风刮过天空,扑到人身上,也让人身上冷飕飕的。他心里的怒火,已经烧得周身发热,虽然那西北风吹着,他也不管,因为他屋子里没有灯火,院邻也全不知道,后来他连连地咳嗽了几声,这才有两个院邻听到。其中一个叫老刘的,是个卖烤白薯的老者,年已过五十了。他口里衔了管旱烟袋,慢慢儿地走近前来,先站住了脚,缓缓儿地问道:“三爷还没睡啦。” 三胜叹了口气道:“老朋友,我没脸见你。” 说着这话,就哽咽住。老刘道:“你别往窄处想。活在这个年头儿,自身就难保,儿女的事谁又是管得了的?等着她回来,你慢慢儿地审问着她,也许人家传言是靠不住的。” 三胜道:“这还用审问吗?只怪我老糊涂,让她瞒过两三个月。她不见着我就罢,只要我见着她,在大街上我也把她杀了。她以为不回来,就躲开了吗?” 老刘道:“她躲是不会躲的。可是谁人不怕死。你在家里提刀动杖的,嚷着全胡同人都知道了,你以为她是个傻子,自己回来送死吗?” 三胜道:“她今晚回来,也许我可以赏她一个全尸。今晚不回来,我一早就去找她。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把刀揣在身上,到那学堂门口去候着她。” 老刘道:“我的天,这个你可别胡来。别说咱们这要饭似的样子,闯不进那学校大门。就算进得去,你先没动刀,人家把你先拿下了,你说把刀揣在身上,别人不知道吧?可是你那个样子,脸色像土一样,两只眼睛红得怕人。你说你走上大街,巡警看着你,准不管吗?” 三胜默然了一会儿,突然地答道:“巡警把我捉去坐牢也好,比在家没有脸见人强。老大哥,你是知道,自从十年前,我那老伴儿死了,这丫头就是我一手拉大的。我总说等她长成人了,找个老实点儿的孩子,招门纳婿的,弄成一个人家。那时,她有了终身的倚靠,我哪怕出去要饭,也糊了自己的口。两眼一闭,他们抓把土把我埋了,人生一世,也算交代得过去。不想她来这手,比上莲花河混事,还要下流。人家不说我姓李的要钱不要脸吗?” 老刘道:“咱们全是老院邻,谁不知道谁,你是那种没有出息的人吗?孩子们做错了事,这也不能怪你。” 三胜道:“错非是老街坊,知道我李三胜穷虽穷,还不至于拿自己的闺女去换钱,可是这话一传扬出去了,哪里能叫个个人都明白过来。往后我真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老刘道:“这没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说家里出来的人,十个指头儿一般齐。就像我家那大小子,他妈的论什么活不干,整天便上天桥去鬼混。昨日我做一天活,挣了两百枚,放在墙窟窿眼里,让这个小兔崽子找着了,早饭没吃,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三胜道:“小子不成器,那没什么,大不了不认他做儿子就得了。” 老刘越说越近,就把手上那管旱烟袋,不知不觉地递到三胜手上去,因道:“你不能那样说。自己养活的嘎杂子不要,轰到市面上尽坑人不成。” 两个人说到同病相怜之处,就在两对面,拦门的板凳上坐着。那昏昏的月亮越发是把光收敛了,两个人坐在这里,差不了都看不到人影子,只有旱烟袋头上那一点儿小小的火星,在暗中闪动着。老刘便道:“三爷,您睡觉吧。天也不早了,有什么心事,到了明天再说吧。” 三胜道:“我怎么睡得着呢?老天爷。” 老刘身上带有现成的火柴,这就擦着了一根,晃了几下,看到那把切菜刀放在桌沿上,等火柴灭了,笑道:“三爷,您睡吧,我也该回去睡了。明儿个一早起来,我也得去找我那个畜生。” 三爷说了一声劳驾,一手反藏在身后,他侧身走了。 三胜兀自坐那凳子上发闷,听着胡同里的梆锣声,又转了三更。仿佛自己身上也透着一些凉意,两只眼睛皮,全枯涩起。于是手扶了门框站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关着房门,摸上炕去睡了。自己也不明是何缘故,一宿到天亮,竟是做了七八次的梦,其间有两次,梦的是格外吓人,自己却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看到满眼漆黑,又躺下了,最后一次,却是天色大亮。这就毫不犹豫地,伸脚下炕,把鞋子穿起来。一口气奔到桌子边,伸手就要去拿那菜刀。可是桌子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回头看那两扇房门,照常地关着,插好了闩。这倒不觉望了正面墙上挂的一副破烂关羽画像,只管出神。心想,这倒有点儿怪,明明白白放在这儿的一把切菜刀,会飞起走了,莫不是神仙爷在暗中救了这丫头,这丫头丢尽了父母的脸,还命不该绝吗? 李三胜很是出了一会子神,又回到凳子上去坐下。两手叉住了大腿,瞪了眼向画像望着,心里默念着道:“圣贤爷,难道我这个臭丫头,她有那么大造化?我要杀他,圣贤爷会把刀给收藏起来?” 心里这样念着,眼看那画上的神像,眼睛微微睁着,好像有点儿向人发笑。而且看得久了,那像的衣服仿佛也有点儿飘动,这就不敢看了,开了房门,又呆呆地朝外望着。 正好老刘推了架炉子的独轮车子,缓缓走着,到了门口,就把车子歇下来,向他笑道:“三爷,您一宿都没睡吧?” 三胜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坐得心里发慌,周身发冷,没有法子只好到炕上去躺着。不想一躺下来,我就上了电影了,腾云驾雾,什么梦都做一个够,梦里头把我骇醒了几回,我只好起来坐着。你瞧这事真够邪行。我放在桌上的那把刀,门没开,也没有人进来,会好好儿地不见了。” 老刘微微地笑着,将手摸了稀松的长胡子。三胜道:“您知道,我是最敬重关老爷的,关老爷不让我杀她,我也不敢勉强。可是我在这里住了一二十年,满胡同的人谁不认识我?现在我要一出大门,脊梁骨也会给人指通了。没法子,我只好远走高飞。” 老刘将两只长满了蛇皮纹的粗手只管互相搓着,向他望了道:“什么?你要离开北京城吗?打算上哪儿去?” 三胜指了墙上鬼打架两个假人,因道:“把这玩意儿掸掸灰,带了出去,天津、保府、石家庄、张家口,哪儿不许我去。反正我这是要饭的玩意儿,到哪儿也是要饭,这没有什么走不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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