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艺术之宫 | 上页 下页 |
七九 |
|
段天得瞧三胜这个样子,已经十分心动了,便笑道:“说到退回种地人的租钱,那是很有限的数目。只要咱们把事情决定了,我随时就可以把那钱退给他的。三爷,我也同您想了。你上庄种地,由城里到乡下,不能空着两只手去,要把事情办妥了,什么犁锄牲口种子,哪样不得花钱?我人情做到底,再借三百块钱给你,你就什么全办妥了。” 三胜起来叫道:“我的天爷。我是实心眼子的人,你可别拿我开玩笑。” 段天得道:“笑话,您是我的长辈。漫说我向来不大同人开玩笑,就是我同人开玩笑,我也不敢轮到您头上来。” 三胜抬起手来,搔搔头皮道:“不是呵!以前我总说,人躺在炕上,天上是不会掉下馅饼儿来的。若照你这种说法,竟是天上也有掉下馅儿饼来的日子了。” 段天得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你由个卖艺的,变成了种地的,也算不得什么馅儿饼。那发横财的人,一宿工夫,发上百八十万大财,那有的是。” 三胜坐下来,端了一杯酒,沉吟地喝着,因笑道:“话虽如此,可是周身全是穷骨头的人,一下子工夫,就找着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那可是不易的事呵!” 他放下酒杯子来,又摸了两摸嘴上的胡子。段天得笑道:“您说到了这里,我才敢把话回头说了过去。我说您将来要找着一位好姑爷的话,可以一辈子全有指望,由现在看来,这绝不是虚言了吧?我就是爱三爷这份儿义气,就肯替三爷帮这样一个忙。若是您自己有一位能挣钱的姑爷,岂不是更可以大大地帮一个忙吗?” 三爷听他所说的话,实在不算怎样夸张,说不出心头是那一分高兴,手心继续摸着胡子,把眼角的鱼尾纹,笑着只管簇拥起来。段天得看到他笑,自己也就不免嘻嘻地笑。但是在每次张口,想要和三胜说一句什么话的时候,立刻又自己停止了,总是端起酒杯子来喝一口酒,把这话头子给牵扯了过去。 三胜是坐在他对面的,酒还没有喝到十分醉,他的举动,如何看不清楚?但是他的话,似乎有点儿难于启齿,自己看透了,也就不必问了。两人又喝了几杯酒,段天得看到大杂院里的人,兀自来来去去地向屋子里望着,这分明是引起了院邻的注意,于是推杯站起来笑道:“三爷,我有事,不能再喝了。晚上没事,咱们到大酒缸去再喝两壶。” 三胜将脖子歪着望了他道:“咱们晚上还喝吗?” 段天得笑道:“很不容易的,咱们交上这么样的朋友,有吃有喝,谁也别瞒着谁,痛快一天是一天。” 三胜连连地点着两下头道:“就是这么办,我别不受抬举……” 正说到这句,还不曾说完,外面就有人抢着问了一声道:“三爷在家啦?” 三胜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赛茄子,因道:“丁二哥来了,来喝两盅吧。” 赛茄子一抢步进来,看到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坐在那里,桌上是酒杯菜碟,陈设得很热闹。三胜这就站起来,在两边介绍。说赛茄子是同在市面卖艺的朋友。说段天得是我们姑娘学堂的先生。赛茄子也摸不清是学堂里的学生呢,还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反正是与秀儿是有点关系的吧。于是向段天得勾勾头,带着微笑。可是很快的,把他全身扫看了一遍。段天得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方白绸手绢来,在嘴脸上擦摸了几下,笑道:“来搅了半天,我这里先告辞了。” 他回头看到墙钉上挂着的帽子,捞在手上,立刻就走出去了。三胜拱了拳头,一直送到院子里来,笑道:“别走了去,雇车吧,我瞧着你,也很有几分醉了呢。” 段天得只把手举起帽子来,在空中摇晃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胜回身走到屋子里来,赛茄子拱了两拱手,笑道:“这让你不得自在,那一位客人刚走,我又来了。” 三胜道:“这位段先生,人是极好的,决不分个富贵贫贱。这样的好人,我长了这么大年纪,简直少见。他自己虽还是在念书,可是凭他那分气派,大有宰相之才。” 三胜口里说着,手就来收拾桌上的残肴剩酒,笑道:“二哥,你来晚了一点儿,没有菜了,要不,你先来两盅寡酒。” 赛茄子连连地把手拱了两拱,笑道:“不用客气,我是不喝早酒的。” 三胜道:“大半上午了,也不算早了吧?” 赛茄子笑道:“我也是这样说,老早的就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糊里糊涂一混,就混到了这大半上午了。” 他说着话的时候,随手坐在靠墙的破椅子上,两手按住了椅子扶手,很透着一种全身不得劲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半昂了头,向着三胜强笑。三胜道:“二哥,你怎么一大早出来混到这时候。” 说着在墙上大窟窿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只棉絮团似的烟卷盒来,伸着两个指头,在盒子里掏摸一阵,掏出一根粗面条子似的烟卷,交给了赛茄子,笑道:“你凑付着抽吧。” 赛茄子接过烟去,可就笑道:“别瞧这支烟卷打了皱了,这还是三爷上次买给我抽的烟,现在还留着呢。就凭你这点儿待朋友的好意,我也得把这碗冬瓜汤喝成功。” 三胜坐在正面椅子上,顺手取下墙上挂的旱烟袋,左手握住了,放到嘴里,待抽不抽的。右手两个指头,伸到旱烟杆皮袋子里去,只管掏烟丝。眼睛望了门外的天空,只管出神。赛茄子已是在桌上找着了火柴盒,将烟卷衔在嘴里,推开盒屉,钳一根火柴出来,又放了进去。接着另挑一根,第二次又放进去,眼可望了火柴盒道:“三爷,我今天来,有两件事要说。” 只说到这里,擦着火柴,抽起烟卷来,将火柴盒递给了三胜,然后才微笑道:“第一件事呢,万子明大哥说,知道您境遇很不好,年岁又大了,不能再卖艺。彼此成了亲戚的话,养您的老,这是他的事,不用您烦心。他吃洋白面,您也吃洋白面。不幸他要是啃窝窝头,也不能饿着您。第二件事呢?他那意思,大姑娘就别上学堂去做事了。虽然挣几个钱,那究竟……” 三胜听他的话,先是有点儿微笑,随后可就耸起许多皱纹,微微摇了两摇头。赛茄子是个久经世故的人,把今日各种情形对照一下,心中已是了然,便道:“自然婚姻大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定了的。我现时不过是把万大哥的意思转达给三爷。三爷应当怎么办,三爷只管告诉我。” 三胜道:“实不相瞒,前一两个月,我差不多是穷的要讨饭了。幸亏我这个姑娘,找着一份事,每月挣个二三十块钱,才得混到现在,可是外面欠着人家的钱,还多着啦。你说,不让她再到学堂里去做事,这每月我就得短少二三十块钱的进项。那找谁来填补呢?子明的意思很好,说是可以养活着我。我想着倒有几层难处,第一是我虽上了几岁年纪,男子汉大丈夫,我也不能靠了外姓人来养活我。第二呢,子明做的那份买卖,也只够糊自己的口,突然间就添上几口人,怕他受不了。再说到我那姑娘在学堂里做事,也做得起劲,现在要她停了不干,她也未见得肯。现在,年头儿不同了,子明还那样不开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就全能做,为什么还要把这件事提起来?”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