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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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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先生说了这句话,对秀儿由头看到脚,随后又由脚看到头,这就点了两点头道:“她倒也可以。今天西二有两点钟,她就能去吧。” 秀文笑道:“今天先让她试试得了。” 刘先生道:“这又不是平常人家住宅里,雇用老妈子,还要试个什么工?” 秀文道:“当然她是愿意一说就妥,不过她是没有干过这事的,恐怕她闹不惯。她要是不愿意呢,以后就不好说了。” 刘先生道:“难道来做什么事,你没有和她说明白吗?” 他说着这话,取下口里衔着的雪茄,在烟缸子上弹了两弹灰,眼光可是向秀儿脸上看着。秀儿退着在秀文身后闪了一闪,把头低了下去。秀文道:“大致她是知道的了。我们到这里乍上工的时候,也不是糊里糊涂,就上了堂的吗?” 刘先生吸着烟想了一想道:“好吧,那就让她去。” 他说着,用手按了一按墙上的电铃,这就有一个听差跟着进来。刘先生道:“你把这个新来的,带去和陈先生见见,然后带到第五教室。” 秀儿对于这些话,都不大懂,便由那个听差引着到了对过屋子里去。这屋子里,和那边不同,中间放了一张大餐桌子,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几张沙发。老老少少的,七八位先生,分坐在四周。有的戴了瓜皮小帽,穿上大坎肩。有的穿了西装,口里衔了一只小烟斗。嘻嘻哈哈,说得很是有劲。秀文一走进来,大家都向这面看过来,秀儿跟进来,就不敢向前去了。秀文好像是很熟,直奔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身边去,她弯了一弯腰道:“陈先生,这就是彭主任让我带来的一个人。” 陈先生手握了烟斗,由嘴角里带着口水拖了出来,向秀儿一面点头,一面打量着,因道:“她以前做过学校模特儿吗?” 秀文摇摇头。陈先生道:“私家模特儿呢?” 秀文还是摇摇头。陈先生道:“好吧,让听差带她上第五教室。” 陈先生说着就按了墙上的电铃。随了这铃声,果然那听差进来了。陈先生把话告诉他,他就对秀儿说:“你跟我来。” 秀文道:“你跟他去吧。我也得去上堂,完了事,我会来找你的。” 秀儿本想请秀文送了去,可是当了许多人,这话说不出来,天下没有一辈子全靠人的。她于是不再多言,随在那听差身后,走出这屋子去了,心里像小鹿撞着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有绷住了脸子,低了头,跟着那听差走。 这个学校真是大,左一个回廊,右一所院子,只管转着。连连地转了五六个弯之后,自己也就分不出东西南北,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后来到了一幢庙样的房子门口,那听差就站住了。在那走廊的红漆柱子上,挂了一块白漆牌子,上面写着五个字“第五教室”。在走廊子外面,有两棵杨柳树和一棵海棠。有一部分树叶子,带了一些微黄的颜色,似乎在这里告诉人,这是秋天到了。在这三棵树下,是一个长院子,摆了大大小小的许多花盆。二十几个男女学生,一点儿也不分界限,说着笑着,散在满院子里。有的人也向她看来,似乎带一点儿诧异的样子道:“今天换了一个新的。” 秀儿对于这些,都不去问,只是低了头。那听差似乎也知道她难为情,抢先一步去推开了门,让她进去,竟自走了。秀儿明知道是躲不开人家注意的,不过能暂避一时,也就暂避一时,因之跑了两步,就抢进屋子里面来,到了教室里,这倒让她心里称奇,全不是她所猜着的那个样子。这屋子里,并没有一排排的桌椅板凳。七零八落,全是些竖起来的木棍子,每根木棍子上,斜斜地钉了白木板子。那上面有钉着厚纸壳的,有钉着白纸的,红的画着苹果,绿的画着香蕉,灰黑色的画着瓶子罐子。白的和黄的,画着人脑袋和半截身子。这都罢了,墙上钉有几张画,全画的是光眼子女人,王家姐儿俩、倪素贞、徐秀文的像,全画的有,姑娘家那两个大乳,画得活灵活现。 这可是新稀罕儿,念书的地方,有这么闹着玩的吗?这个样子,难道先生全不管吗?男学生罢了,那些女学生谁不是大姑娘?瞧了这份儿寒碜,她们也不含糊吗?她心里一面在疑惑着,面向屋子里打量。只见四周的窗户,全用纸在玻璃上贴了一层,所以里外都看不见。正面放了一个大高柜子,又像是木炕,上面放了一床毯子,却不知道作什么用的。在墙角上,斜放了四扇绿布屏风,似乎那里面挡住了什么。在屏风外,倒放有两张茶几,上面铺了花布,乱堆些菠菜萝卜。还有一个筐子,里面放了几个苹果和一只死鸭子。真是越看越新鲜。 秀儿正是这样地打量着呢,只听得远远的地方,当当当有几声钟响,就在这时,二三十个男女学生,向屋子里拥了进来。这些人进来,各站在一个架边,全向秀儿打量着。她心里就想,这大概就要动手画了。自己可得沉住一点儿气,别露怯。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站在哪里是好。挨挨蹭蹭的,就站到那屏风边来。随后,那位陈先生来了,咚的一声,将屋门带上。他直奔到秀儿身边,脸上不带笑容,很自然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脱衣服?” 秀儿还不曾答言,一抬眼皮,看到屋子里这些个人,脸早就变成了紫色。陈先生道:“你到那屏风里去脱衣服,脱了快出来,别耽搁时候。” 秀儿低声道:“脱多少件呀?” 她不问犹可,问过之后,全堂的男女,轰然的一声,笑了出来。陈先生回转身,向大家重申道:“人家是初次上堂不懂规矩,别起哄。” 于是又向秀儿道:“你去脱衣服吧。这没有什么,为了艺术,可以大方些。” 秀儿在王氏姊妹家里,艺术两个字,听也听得烂熟了。虽不知道艺术这两个字,当什么意思讲,可是一抬出来,却很重大的,似乎忠孝仁义,全没有这两个字吃香。秀儿想既然说到艺术,那就为了艺术去脱衣服吧。因之她慢慢地走进了屏风去。这里虽是一个小犄角,倒放了一张方凳子,墙上还钉了一个衣钩,预备人家挂衣服。她正要坐下来,先考量一番,那陈先生隔了屏风,轻轻喝道:“快脱呀,我们这儿一堂人,全等了你上课呢。” 秀儿想着,这里举目无亲,秀文又拿了人家一块钱了,若是误了人家的事,恐怕要受罚的,再说自己落在这课堂里,受了人家的包围,要逃也逃不出去,脱了衣服也罢,谁叫我今天到这里来试工的呢?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让我走的。一面想着一面就伸手解自己的纽扣,总解有五六分钟之久,还不曾了事。 陈先生不由得跳了脚道:“小姐,你快一点儿吧,这里全等着你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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