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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钱迷去路 高轩夜过背蚀泣残妆(3)


  月容还是那样撑了头坐着的,叹口气道:“现在用是好用,将来要还钱的时候,怎么样子还法呢?”

  胡妈道:“你没有挪动那钱,我不敢多嘴,现在你既然动用了,你用了五块钱,固然是要想法子,你花了人家七块钱,也无非是想法子找钱去,反正是将来再说。你怕什么?”

  月容听她说到了一个冷字,仿佛身上冷了两倍,于是将手伸到煤火炉子上,反翻不停的烘着。胡妈道:“你瞧,你这件绿袍子,袖口上都破着,漏出棉花来了,照说,不冷你也该换一件新棉袄穿了。”

  月容向她摇了两摇手说:“你别搅乱我的心思,让我仔细想想罢。”

  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两个铜子,握在手掌心里连摇了几下,然后昂着头向窗外道:“老天爷,你同我拿个主意罢,我若是还可以唱戏,我这铜子儿扔下去,就是字;我若是不能够唱戏,扔下去就是花;两样都有,那就是二和会来寻我。”

  说着,手掌托了两个铜子,拍着向桌上一跌,却是两个字。月容道:“什么?我真的可以去唱戏吗?这个我倒有些不能相信,我得问上第二回。”

  胡妈道:“你别问了,占卦就是一回,第二回就不灵了。”

  月容哪里管她,捡起两个铜子,将手合盖着摇撼了几下,又扔下去,看时,两个铜子,又全是字。胡妈比她还要注意,已是伏在桌沿上,对了桌面上看去,笑着拍手道:“你还说什么!老天爷到底是劝你去唱戏罢?”

  月容道:“既是这么着,等明天大风息了,我去找我师傅罢。”

  胡妈笑道:“你要是肯去找你师傅,就是不唱戏,十块八块钱,他也可以替你想法子的。”

  月容忍不住向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把箱子里的钱,动用几块罢。”

  胡妈皱了眉道:“我没有什么,反正是一条穷苦的命,不过我看到你这样受拘束,倒是怪作孽的。”

  月容猛可的起身,到炕头上箱子里取出两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子上面扔着,对她望着道:“你拿去花罢,反正我是下了烂泥坑里的人,这双脚不打湿也是打湿了。”
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胡妈对于她的话,也懂也不懂,倒不必分辩,拿着钱走了。月容筹划了大半天,想来想去,果然还是胡妈无知识的人所说的话对。决定次日起个早,就到杨五爷家里去求情。不想在这天晚上,又出了岔事了。

  约在八点钟的时候,煤油灯里面的油汁,是上得满满的,灯芯扭出很高大的火焰光里,月容是靠了桌子坐定,将几册手抄本的戏词,摊在面前看。旁边放了一个火炉子,煤火是烧得很兴旺。除有一把新洋铁壶烧着开水而外,炉口上还烤着几只芝麻酱烧饼,桌子角上放了两小包花生仁儿,是就烧饼吃的。胡妈洗完了碗筷,没有事,也搬了一张方凳子坐在屋子角落里打瞌睡,她那鼻息声倒是和开水壶里的沸水声,互相呼应着。月容望了她笑道:“你心里倒踏实了。”

  正说着呢,外面又有了拍门声,月容不由得咦了一声道:“怎么着,这晚有人来敲门,难道还有人送了东西和钱来吗?”

  便拍醒了胡妈,让她出去开门,自己紧贴了窗户,由纸窟里向外张望。

  在大门开合声以后,接着满院子里都是皮鞋杂沓声,这就有人道:“啊,这院子里真黑,司令小心点儿走。”

  月容听说,却不由得心里一跳。果然是郎司令的口吻叫起来道:“杨老板,我们来拜访你来了。透着冒昧着一点了罢?”

  在这些人说话的当儿,郎司令已是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接着就有人伸手,将门帘子一掀。月容心里一机灵,便道:“请在外面坐罢,我这就捧灯出来。”

  口里说着,已是左手掀帘子,右手举灯,到了房外,将头闪避了灯光,向站在屋中间的郎司点了两点头,可是自己心房,已是连连的跳上了一阵。把灯放在正中桌子上,正待回转身来,招呼郎司令坐下,不想他和李副官全已坐下,另外有两个穿制服,身上背了盒子炮的大兵,却退到屋子门口去站着。月容手扶了桌沿,对他们望望,还不曾开口呢,郎司令抬起右手,将两个指头,只管捋那短小的胡子,李副官却坐在里屋房门口,斜伸了一条腿,正好把进门的路拦住。他倒向人点点头笑道:“杨老板,也请坐罢。”

  月容本来想对郎司令说,多谢他给的东西,一看到房门给人拦住了,到院子里去的门也有人把住了,倒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发愣,把心里所要说的话给骇回去了。郎司令还捋着胡子呢,见她穿的那件绿袍子,紧紧的,长长地裹住了身体,所以身上倒是前后突起好几处,那白嫩的脸皮,虽没有擦胭脂,可是带了三分害臊的意味,在皮肤里层,透出了浅浅的红光来。她侧着脸子,逼近了灯光,正好由侧面看到她的长睫毛向外拥出,头发垂齐了后脑,是微微的蓬着。因笑着先点了两点头,回转来向李副官道:“你把话对她说一说。”

  李副官道:“杨老板,你怎么不坐下,也不言语?郎司令昕到我回去说你家里这一番情形,很有意帮你的忙。现时汽车在门口,咱们一块儿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谈谈,好不好?”

  月容将扶在桌沿的手,来回摸擦,不抬头,也不说话。李副官道:“回头我们还把汽车送你回来,你怕什么的?”

  月容默然了很久,猛可的将身子一扭,窸窸窣窣有声。

  郎司令略一低头,有了主意。见桌上还剩有大半枝洋烛,就拿了起来,只回头对李副官望着,他已会意,立刻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将烛点上。郎司令左手拿了烛,右手挡了风,开了四方步子走着,笑问道:“戏台上客人歇店,拿灯照照,有没有歹人是不是这个样子?”

  李副官笑道:“司令作什么像什么,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李副官微笑着,绕上桌子那边,将烛向月容脸上照来,见她两行眼泪,串珠一般,向两腮挂了下来。因道:“这奇了!我们来了,也没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杨老板为什么伤起心来?”

  月容索性一扭,对着里面的墙,那窸窸窣窣的小哭声,更是不断。李副官手捧了洋烛,站在她后面,倒有些不好转弯,向郎司令微笑道:“你瞧,这是怎么一回事?”

  郎司令就走过来,将蜡烛接住,笑道:“这没有什么,小姑娘见着生人,那总有点难为情的。”

  郎司令笑道:“那也好,咱们有话慢慢地说。”

  他说毕,依然退到原来的椅子上坐着。

  李副官将洋烛放在桌上,两只巴掌,互相搓了几下,还微微地一鞠躬笑道:“自然的,我们交情浅,你还不能知道我们司令是怎样一种人。司令办起公来,打起仗来虽然很是威武,可是要谈起爱情来,那是比什么斯支人都要温柔些的。你不愿同我们出去玩,或者不愿我们到这儿来,你都可以说,为什么哭了起来呢?”

  月容本想说一句,并不是为这个,可是这话只是送到嗓子眼里,又忍了回去,依然是对了墙,继续的掉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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