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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带醉说前缘落花有主 含羞挥别泪覆水难收(2)


  那老伙计听他说话,大声直嚷,而且两手乱舞,两脚直跳,大街上已是引起一大群人,塞住了门口望着。这就挽住他一只手臂笑道:“田大哥,你今天大概喝的不少了。你就是要找我们小掌柜的,他有他的家,你找到我们柜上来干什么?这里是作买卖的地方,又不住家。”

  田老大道:“我知道他不住在这儿,我也不能在这里见他,可是他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准知道。你们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直接去找他,这不成吗?”

  老伙计看到两个同事,只在门口劝散闲人,只说这个是喝醉了酒的人,有什么可看的!心里一转念,有了主意了。就牵住田老大的手臂道:“既是你一定要找他,那也没法子,我就陪你找上一趟罢,我们这就走。”

  田老大道:“我干吗不走,我要不走,是你孙子。”

  于是这老伙计带拖带扯,把他拖到一条冷僻的胡同里来。

  见前后无人,才低声笑道:“说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老哥是个打抱不平的。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月容在北平,我们小掌柜,可不在这里。”

  田老大道:“那就得了,我只要找女的。”说着,跳起来两手一拍。

  老伙计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兄,别嚷,别嚷,有话咱们好好的商量。”

  田老大道:“她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见她。”

  老伙计道:“大哥,不是我说话过直,你今天的酒,大概喝的不少。像你这种形象,别说是她那种年轻的妇道,就是彪形大汉看到你这种样子,也早早地躲到一边去。你不是要去问她的话吗?你问不着她的话,你见着她有什么意思?这也不忙在今日一天,今天放过去,明天我带你去,怎么样?”

  田老大道:“你准能带我去吗?”

  老伙计笑道:“你不用瞧别的,你就瞧我这把胡子,我能冤你吗?”说着,用手摸了两摸胡子。

  田老大道:“既是那么说,你这话很在理上,我就明天再来找你罢。我们哪儿见?”

  老伙计想了一想道:“咱们要谈心,柜上究竟不大方便,我到你府上去奉访罢。”

  田老大道:“你准去吗?”

  老伙计拍拍他的肩膀道:“朋友,你我一见如故,谁帮谁一点忙,全算不了什么。我生平喜欢的就是心直口快打抱不平的人,听你所说的话,句句都打入我心坎上,我欢喜极了。”

  田老大道:“老先生,凭你这句话,我多你这个朋友了。”

  老伙计见他的话锋一转,立刻就大声喊叫洋车。车子来了,他讲明了价钱,就扶着田老大上车,车钱也掏出来,交给了车夫,还叮嘱着道:“你好好的拉罢。”

  车子拉走了,老伙计算干了一身汗。自言自语地道:“遇到了这么一块料,这是哪里说起!”

  他说过了这句话,就不免在胡同中间站着,呆了一呆。左手捏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将帽子提了起来,右手就在光头上连连的摸了两把,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事到底不能含糊,我应当出来料理一下。”

  自己又答复着道:“对对对,这件事应当这样办。”

  于是不走大街,在大小胡同里转。转到两扇小黑漆门下,连连地敲了几下门环,很久很久,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很缓慢很缓慢地答应着道:“谁呀?”

  老伙计答复了一个我字,里面却道:“我们这里没有人。”

  老伙计道:“我是柜上来的。”

  有了这句话,那两扇门打开了,一个弯了腰的苍白头发老妈子,闪到一边,放了他进去。老伙计低声问道:“她在家吗?”

  老妈子噘了嘴,低声道:“她坐在屋子里掉眼泪呢。你瞧家里一个人没有,谁也劝不了她。”

  老伙计也低声道:“你去对她说,是柜上的人来了,请她出来和我谈谈。”

  老妈子把他引到正面屋子里坐着,自己却掀开门帘子,走到旁边卧室里去。喁喁地说了一阵,这却听到有人答道:“你先打一盆水进来让我洗脸罢。”

  老伙计背了两手,在正面屋子里来往的踱着。这是一连三间北屋,里面算了卧室,外面两间打通了,随便摆了一张桌子,两三把断了靠背的椅子,两三张方凳子。屋子里空荡荡的,那墙壁上虽然粉刷得雪白的,但是干净得上面连一张纸条也没有。老伙计也不免暗暗的点了两点头。老妈子将一盆脸水,送了进去了,老伙计猜着,女人洗脸,那是最费时间的,恐怕要在二十分钟后,才能出来的,自己且在身上取出烟卷匣子,正待起身拿火柴,人已经出来了。

  老伙计就点头叫了一声“杨老板”,偷看她时,已不是在戏台上的杨月容了。她蓬了一把头发,只有额前的刘海短发,是梳过了的,脸上黄黄的,并没有擦胭脂粉,倒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身上穿一件墨绿色的薄棉袍子,总有七八成新旧,倒是微微卷了两条袖口,那棉袍子有两三个纽不曾扣上,拖了一双便鞋。看到老伙计手上拿了烟卷盒,又复走进卧室去,取了一盒火柴递到他手上,然后倒退两步,靠着房门站定。

  老伙计道:“杨老板,你请坐,咱们有话慢慢地谈。”

  月容叫了一声“胡妈倒茶”,自己就在门边方凳子上坐了。

  老伙计擦了火柴,口里斜衔了一根烟卷,抬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因道:“这地方我还没有进来过呢,那天我就只在大门口站了一站。”

  月容抬起一只手,理了两理鬓发,因道:“是啊,就是那天,你交代过我这几句话之后,我没有敢向柜上再去电话。信生杳无音信,老掌柜还只不依我。我唱不了戏,见不得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就这样住下去吗?信生临走以前,只扔下十五块,钱也快花光了,花光了怎办?我本来不能雇老妈子,可是我一个人住下这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可有些害怕。两口人吃饭,怎么也得三四毛钱一天,钱打哪儿出?再说,房子已经住满了月了,现在是在住茶钱(按即南方之押租),茶钱住满了,我满街讨饭去吗?你来得好,你要不来,我也得请柜上人替我想想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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