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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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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之立刻向那人点头还礼,因为不知是谁,却怔怔地答不出话来。那人越发地走向前,伸手把帽子摘下来,又点了个头。积之笑道:“哦!原来是洪朗生学长,今天高兴,到郊外来跑马。久违久违!” 洪朗生到了面前,笑道:“我正想找你,不料在这里遇着,好极了。” 积之道:“有什么事指教的吗?” 说着,看他脸色黑黑的,长得很是壮健,浓眉大眼,两腮带了许多胡桩子。他笑道:“你看脸色怎样?满带了风尘之色吗?” 积之道:“是有那么一点,你刚出门回来吗?” 洪朗生回头看了看,笑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投军了,刚从口外回来。这次回来,并无别事,只是想多邀几个有心人,一路出关,干他一番事业。我记得我们同学的时候,说起天下事来,都是激昂慷慨的,你也是个有为的青年。你有没有这意思,也和我到口外去。” 积之望望他,又望望他那匹马,脸上现出很踌躇的样子,笑了一笑。洪朗生道:“你结了婚吗?” 积之道:“你何以突然地问这句话?” 洪朗生道:“我怕你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呀。” 积之道:“我根本没有结婚。” 洪朗生道:“没有太太,也可能有情人。老朋友,我们不要为妇人孺子所笑才好呵!” 他这本是一句因话生话的语句,而在积之听来,恰好中了心病。便笑道:“老朋友,我还是同学读书时代的性格,并没有更改。不过你只简单对我说两句到关外去,我知道你所选择的是一条什么路径,我又怎样地就答应你的邀约?” 洪朗生道:“好!我可以和你详细谈谈。这里去海甸不远,我们找个小酒馆喝两盅。” 积之道:“那倒用不着。我家就住在海甸。” 洪朗生不等他说完,便道:“那太好了,我就到府上去畅谈。” 于是牵着马和积之一路走回家去。 积之将客人引到自己小书房里,泡上一壶好茶,摆上了四碟年果子,足谈了两小时。到了夕阳西下,客人骑着马走了。积之一人坐在屋里想到桂枝信上所说:“别做没出息的事,你有能耐,打日本去。” 这就不由得昂头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声音很大。正好厚之由外面回来,经过他屋子的窗户外,向里面张望一下,见他是一个人,便问道:“你一个人为什么哈哈大笑?” 积之无端被哥哥一问,倒没有预备答词。因道:“没什么,看笑话儿书解闷。” 厚之也不见有什么异状,自走了。 到了次日上午,洪朗生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马,再来拜访。积之一切都预备好了。因厚之已办公去了。就到上房向甘太太道:“大嫂,你昨天不是劝我骑马吗?今天天气,依然是很好。我一个老同学,带了两匹马来,我得陪着他在大路上跑跑。假如天气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和他一路进城。我若回学校的话,我会写封信回来。” 甘太太道:“你若是能回来,还是回来吧,你哥哥明日请春饮呢。” 积之笑着,没说什么。他告辞出来,和洪朗生各骑一匹马,顺了海甸到西直门的大路,掀开八个马蹄子,拍拍拍,跑着地面一阵响。平畴上的残雪,益发是消化了,只有地面阴洼的所在,还有不成片段的白色。天空里没有云,太阳黄中带白,照着平原一望不尽,乡村人家。没有一点遮挡,在平地上或草丛中堆着。路边的老柳树,在阳光里静静地垂着枯条子,等着大地春回。路边的小河塘,化了冰,开始浮着一片白水,水里沉着蔚蓝色的天幕,和几片白色的云。在北国度过冬季的人,也觉得是春天到了。 积之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将马缰松下来,骑在马鞍上,让马缓缓地走。就在这时,看到赵翁在大路边上迎面走来。他敞开灰布皮袍子的胸襟,肩上将一根木棍子,扛着一只小布口袋,是个走长路的样子。便手握马鞭子,拱了拱手。赵翁见他马鞍后,拴住着一个布包袱。将皮带束了皮袍子的腰,将底襟掀起一块,塞在皮带里。四平八稳的,骑在这匹棕色的马上。便笑道:“二爷骑马的姿势挺好。” 他笑道:“对付着试试吧。我倒也不是那样真没出息的人。” 赵翁听了,觉得他后面一句话来得不伦不类。路上相逢,也不便多问,自送他跟着前面白马走过去了。这件事赵翁并没有怎样放在心里。 过了两天,却接到由城里来的一封平信。信的下款,署着甘缄二字。他想着亲友中并没有姓甘的这么一个人。只有一个对门住的甘积之。前日还在路上遇着呢。写信来干什么。在可疑的心情下,把信拆开来一看,果然是积之写来的。信上道: 赵老先生尊鉴: 日前马上相逢,甚为欠礼,但晚有远行,亦不愿下鞍详道也。当今国家多事,正男儿有为之日。晚虽无用一书生,爱国并不后人。该日即偕同学某君,投笔从戎,不久即将出关。晚与赵连长有数面之雅,颇敬重彼为一爱国军人。转念既敬重军人,我亦何不自为军人。一枝毛笔,今日何补国事,故一念之间,即愤起抛去。从此区区小吏,亦为国人当重视者,颇觉自得。如得生还,他日当再趋前候教,详叙塞外风光也。特此驰告,并祝 春祺! 晚甘积之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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