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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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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店堂里是完全变了样,二十多张桌子,两张一拼,或四张一拼,成了若干高脚铺,横七竖八,分占了这店堂。也不分什么男女,像轮船上的统舱,各自在桌上睡下。他自己的铺盖卷,原是先搬着存在这店堂屋角上的,现在还是原封未动,存在那屋角上。看看店堂里的桌子,一张也不会留下。余自清还不会睡下,坐在板凳上吸纸烟,皱了眉道:“你来晚了。我一家六口人,也只弄到三张桌面。” 他说这话时,望了对面。那里屋梁上正垂下来棕绳子挂的铁盏铁挂环的菜油灯,有七八根灯草燃着火焰。在靠墙之处,一排三张桌子搭了一张铺。那位屡占便宜的王七佳先生,让太太睡在床铺里边,他和太太抵足而眠,将一个大包袱当了枕头,高抬了半截身子,和衣躺在被子面上。口里衔了一支纸烟,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撼个不定。看那样子,闲适之至。他便问道:“王先生,你不是自己找旅馆去了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王先生道:“通街的旅馆就住满了人,那有什么法子呢?我和茶房约好了,占这个铺位,我另外出得有钱的。出门的人,反正是钱倒霉吧。” 归效光笑道:“我倒不是舍不得出钱,不过我以为包好了这个茶馆,大家分配铺位,总也不致一人向隅。” 王七佳自吸着纸烟,翻眼望了那菜油灯上的火焰,有一条黑烟,只管摇摇上升,很觉是个趣味,就望了出神。归效光看几张高铺,都是几个人挤着,只是余有庆将若干条板凳并拢在一处,当了一张极小的床,在大桌子缝里睡着。当然茶馆里的板凳,比桌子还多,被人所遗弃的,随处都是。归效光自笑着说了句人弃我取,立刻就搬了十几条凳子,腿纽了腿,让它成为一条龙的三行。虽然凳与凳之间,还有许多缝隙,也顾不得许多了,搬来铺盖,就在上面展开。这种睡法,自然是谈不到舒服,但他实在也是疲劳了,和衣倒身下去,就睡着了。 蒙眬中听到余自清先生叫喊,天快亮了,大家起来吧。他问道:“为什么起来得这样早呢?” 余自清道:“今天我们必须更提早到站,把不必放在车厢里的行李,都放车篷顶上去,尽量腾出车厢里的空隙。为了必定办到,我亲自来动手,大家起来吧。” 这时,店堂里的菜油灯早已熄灭,黑暗中有人摸索得了火柴,也有人摸索得了蜡烛,这就凑合着点起光亮,大家纷纷地披衣起床。眷属中有几个小孩子,怎么叫也是不肯起来,分别由各人的母亲,由被窝里拖起,强迫着代穿上衣服。有一位太太在烛光中叹气说:“这是什么胜利复员,和逃难一样惨。” 余自清道:“不要抱怨。这就很好了,多少人被困在重庆还不知哪年哪月走呢。” 大家在抱怨声中,把行李收拾了。 店门外面,也就有了许多挑夫,拿了绳子扁担在守候。归效光道:“真是利之所在,人争趋之。我们鸡鸣而起,就还有比我们早的,在这里守候着这笔运费呢。” 他这是句慨叹的话,还没有招呼任何挑夫进来,他们可就一拥而进。真是快,十分钟内,所有的行李都已搬到了车站。 这时,天色有点儿混混的光明,而早雾却是相当浓厚;两丈以外,已是看不到房屋和人影。那雾中的水分扑在人身上,便觉全身都是凉阴阴的。归效光抓着余有庆手道:“老弟台呀,这里就是我和你年纪最轻,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趁着早上冷,我们出点儿汗吧。你向来是见义勇为的人,一定可以帮我一个人忙。” 说着,又连连地拍了他两下肩膀。他道:“不成问题,出点儿力气,又不花钱。你到车篷上去站着,我把行李往上送。” 余自清将身上大棉袍子脱下,说了句我也来。立刻就提起一支网篮,两手高举,向车篷子上送着。他们这同伴里,男子还有刘、杨二君和那位王七佳先生。看到老先生也这样努力,不好意思袖手旁观,都伸着手来运行李。 王七佳在行李堆中转了几个圈子,先后提着几件行李掂了几掂都放下了。最后提着一个小旅行袋,五七斤重,举着待要向车篷上送去。旁边站着的一位陈老太太,她可急了,像扑灯蛾似的跑到王先生面前,同伸着两手,把那旅行袋夺了过去。瞪着眼道:“你也不看看这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这里面是两只热水瓶,还有点儿小孩子吃的饼干,这送到车顶上去做什么?开车五分钟,这两个热水瓶,不会一包渣?” 王七佳道:“你不愿送上去就算了,何必发急呢?把行李腾出地方来,大家坐得舒服些那不好吗?” 陈老太太道:“你的行李送上去了没有?” 他道:“我两个行李卷要垫坐,小提包裹东西要零用,只有只小箱子在车厢里占点儿地方,可是送到车篷上若是失落下来了呢?谁负这赔偿的责任?” 人丛中这就有人笑着叫道:“王先生这算盘是高明的,你的行李放到车篷上去,恐怕会失落了,别人的行李放了上去,就不怕失落。” 王七佳低了声道:“我也没有说要把别人的行李放上去呀,我这人是天下为公。” 他不补这句话却也罢了,补上去之后,大家一阵狂笑。王七佳倒是有涵养的人,他对于这种反应,并没有什么感想,先扶太太上了车,然后把几件行李也送上车去。最后,他也上了车了。不过他倒没有抢占好位子之意,把行李卷还是放在原来那地方,照例是架了腿坐着吸纸烟。其余的人,在余老先生督导之下,把昨日堆在车厢里的行李,分了有三分之一送到车篷上去,这样车厢里就松动得多了。虽然每个人坐得还是很挤的,倒是每个人的两只腿总还可以放得下去。那三位有票的生客,本来他们就占着三个座位的。 大家究竟是知识分子,并没有和他们争吵。他们得了胜利,就得意之至!今天上得车来,看到去了一部分行李,他们把三个行李卷摆成了一排靠着车壁,个个平放了身子坐着。就是后来的两个人说是搭车到綦江的,也上了车。不过他们究竟是没有车票,谦逊一点儿,自将包袱放在车厢口边坐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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