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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玉蓉道:“我不是医生,知道是什么病。”

  张氏道:“你不要装糊涂呀。我是你的亲生娘,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了不了的问题,应当告诉我呀,我多少可以和你拿点主意呀。”

  玉蓉将头一摆道:“不要紧,我的事我自己可以了断,你不用替我心烦。”

  张氏对房门外张望了一下,扯着她的衣襟道:“你只管坐下慢慢的谈。我来问你,你到底是病?不是病?”

  玉蓉坐在书桌正面的桌子上,呆板了脸,向窗子外望了青天白云,态度是满不在乎,淡淡的道:“你说不是病那是什么呢?”

  说完了,她还微微的笑了一笑。张氏道:“你倒是真不在乎。”

  玉蓉点着头哼了一声。张氏将手托着头,撑住了桌子对她脸上看看,又对她身上看看,然后含笑问道:“你是病吗?”

  她脸上那点笑意也极不自然,是极力的挤着肌肉,要挤出嘴角上笑的皱纹来。玉蓉道:“这句话,你问了我一百遍了,我也答复你一百遍了。你老是问着,我不知道我怎么答应了才好。难道要我答应你我不是病,你才可以放心吗?那么,我就答应你我不是病吧。”

  张氏两手按了桌子,突然的站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发紫,身子是微微的抖颤了道:“你果然不是病啦。这……这……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她说着这话,身子连带着嗓音也抖颤起来了。玉蓉道:“你看,我说是病,你就老追问着我,我说不是病,你又吓成这个样子,那叫我怎么办呢?”

  张氏对她女儿仔细的看着,脸上表示了恳切的样子,微微的点着头道:“孩子,作娘的没有坏心呀。在半个月前我就有些疑心了,因为你这半年以来,在家里的日子少,我摸不着头脑。但我看你,举止动静,总有点异乎平常,每次回家总要病几天,睡几天,我也就不能不留心了。这回你由刘家回来,突然换了几件腰身肥大的衣服,我就不顺眼,我还不敢声张。偏是你爸爸也注意了,一问你,你就是吞吞吐吐的,脸色很尴尬。假如你真是病,你还能忍耐到今天,你早就吵着把城里乡下的医生请遍了。”

  玉蓉将身后坐的椅子,突然的推开,站在屋子中间,向她母亲道:“你不用问我,我明天自己去找医生。治不好病,就依着爸爸的话,我永久不回来了。你不用再问我什病话,我什么话也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要去睡觉了。”

  说着,她跑到里面的那间卧室里去,倒身就睡在床上了。

  张氏自昨晚上起就不嫌麻烦的,只管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总想问出她一句实话。她老是这样,不能切实的说出什么病,她又不能坚决否认不是病,不问她,她态度是相当软化,问急了她,她又强硬起来了。她分明料着家庭没奈她何,但是她又像很带几分忧愁,想解决一个问题似的。张氏越看越难安心,就决定了不再犹豫,一定要问她个水落石出。这时见她横着侧了身子睡在床上,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床沿外,伸手握了她的手道:“我把一把你的脉。”

  玉蓉微闭了眼让母亲按着脉。张氏按了手脉一阵,她指尖上的触觉只告诉她玉蓉的脉在跳动,此外她是毫无所知。她假充着内行,点了头哼着一声道:“这个脉不是病脉,让我摸摸你身上,是不是在发烧。”

  她由手臂上抚摸到胸脯上,逐渐的向下摸。玉蓉突然的将她的手一拨拨得远远的,猛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翻了眼道:“不要乱摸。”

  张氏道:“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哪里摸不得。你不许我摸,你就是毛病。”

  玉蓉道:“毛病就毛病,你能把我怎么样?”

  张氏道:“好哇!你倒强横起来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的老子不能依你。”

  玉蓉道:“不能依我,又把我怎么样?他真能把我打死吗?打死我他也要偿命。”

  张氏默然的坐在她面前,正对了她脸上望着,很久很久才慢慢的道:“照你这个说法,你的事,我已经十分明白了,这是谁害得你这个样子?”

  玉蓉并不答复,斜靠了床上的叠被坐着,右手抬起左手,低了头只管看手上的金戒指。张氏道:“我不是外人,母子连肝,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得把实话对我说清楚了,应当找了那人和你消灾消难啦。”

  玉蓉突然跳下床来,拖了张氏道:“不要和我絮絮叨叨,我到你房里去说清楚。”

  张氏看她这样起劲,以为是真的,就跟了她走出门去。玉蓉等母亲出来了,反而回身走进屋子,卜通一声响,将房门关闭了。她隔了门道:“你不用再罗唆,我要睡觉了。”

  说毕,床铺一阵响,声音就寂然了。张氏隔了房门无论说些什么,玉蓉在屋子里也是不理。她呆站了一会子,也只好走了开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女佣工去请玉蓉吃饭,她是闭门不出,只是叫把饭送到屋子里去吃。午饭是如此,晚饭也是如此。蔡为经夫妇,以为她不好意思出来,也就随了她去。张氏想着过了一两天,慢慢的和她谈,总可以谈出一些情形来,好在这也不是急着一两天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洗过脸以后,到玉蓉房口去看看,却见房门是开的,走进屋子去看时,屋子里却是无人,出来到别间屋子里去找找,也是无人。她觉得这有点情形不对,莫非这孩子寻了短见了二次复回到玉蓉屋子留心看看,见外面书房里小桌上,将铜尺压住了一张字条。张氏虽然不认识字,却知道这是玉蓉的笔迹,立刻拿了,直奔蔡为经的帐房里去,叫道:“你看,你看,玉蓉写下了一张什么条子,你拿着看看。人不在家,就是丢下这张字条,你看这是什么说法。”

  蔡为经听到女儿不见了,丢下了一张字条,脸色也就为之一变。接过那字条,手还不免抖颤着。可是等他把那字条看完时,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紫不定了。将那字条向帐桌上一丢,叹了口气道:“果不出我所料。”

  张氏看他的脸色,是生气的样子,便道:“她字条上说的是些什么?”

  蔡为经道:“你以为她会跳河吗?她会在树林子里吊颈吗!不会,她到刘家去了。我把那字条念给你听吧。”

  说着,将那字条拿在手上,捧了念道:

  父亲母亲:

  我到刘家治病去了。我相信,刘家一定会请到好医生,把我的病治好的,我若是病不好,我就不回来了。过几天叫人把我的衣服给送了来。放心吧,我是要面子的。

  女儿玉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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