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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月英将头一摆道:“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说给那下流的女子去听吧。”

  杨倚云冷笑着一抬肩膀,鼻子哼了一声,口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心里已经大大地不以她的话为然了。正在这个时候,楼下呜喇呜喇,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只管叫了出来异常刺耳。月英实在忍不住了,就打开楼窗对着楼下喊道:“阿根,你难道是小孩子吗?怎么老弄那个喇叭,弄得非常刺耳。”

  那车夫笑道:“李小姐,你现在管我不着了,我是杨先生的车夫,不是你的车夫哩。”

  说时,手里按着喇叭呜喇呜喇,又响上了一阵。他先时按喇叭,月英还认为他是无意,现在这样一来,分明是有意给人为难了。当时气得脸色发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过头来见杨倚云坐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就对他道:“这阿根说话,太岂有此理,你非把他辞掉不可。”

  杨倚云道:“他按几下车喇叭,这也是很小的事。何至于就歇他的工。”

  月英道:“按喇叭原是不要紧,可是他说的话,实在不中听。”

  因就绷着脸,把刚才阿根说的话,对杨倚云说了一遍。他笑道:“这种人,本来就没有知识,你和他计较些什么。”

  月英道:“当真吗?难道我的面子还不如一个汽车夫?”

  杨倚云笑道:“这实在是一件不值得注意的事,何必为这一点儿小问题和我一个汽车夫过不去。”

  月英见他这样保护一个汽车夫,心里非常不平,恰在这个当儿,楼下面那汽车喇叭声,又呜喇呜喇响将起来。杨倚云道:“这个阿根实在是个淘气的东西,他还在那里闹。”

  月英道:“你看看,他这样闹,简直是和我为难。你若不辞掉他,以后你若到我舍下来,就不必坐汽车,免得我没有面子见他。”

  杨倚云道:“你这话逼我太甚,为了你我还不能坐汽车吗?慢说我们不过是平等的朋友,就是你做了大总统,你也不能不许我坐汽车来见你。”

  月英道:“你不要断章取义,把话来压我,我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说。”

  杨倚云道:“你不是说,以后不要我坐汽车来吗?那要什么紧,以后我不到府上来拜访就是了。”

  说时,戴了帽子马上就要走。月英道:“我们这样寒素的人家,哪里敢望大驾光临,以后不来,我们也不敢去奉请啦。”

  杨倚云听她说了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横,在空中做一个横割的样子,笑道:“好,我们划地绝交。”

  说毕,气冲冲地竟自下楼去了。这一下子,把月英的心都气碎了,真不知道杨倚云心肠有这样硬,为了这一点儿小事,两个人就划地绝交。马上就向床上一倒,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久了,人昏昏沉沉的,就这样睡着,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

  当杨倚云走的时候,李旭东在楼上亭子间里,就把他两人争吵的话,听了一个清楚。这时见月英哭得这样,心里也是愤愤不平,说道:“你也不必哭,这总算让你我长了一番见识。你也不必再去拍电影了。钱没有赚到,惹了不少的苦。再要去,烦恼更大了。唉,人心难摸啊!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少年人是靠不住的了。”

  说着这话,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一篇话说得兜动月英一腔心事,伏在床上,更是哭得厉害。她本来就有点儿病,这样一来,愁病交集,更是憔悴不堪了。月英本来是个无愁女儿,都只为要演电影,认识了杨倚云,惹下了这一场烦恼。若是根本上就不拍电影,哪里会认识杨倚云。因这样一想,她灰心已极。

  到了次日,就写了一封信到银汉公司的经理处,说是自己的身子不好,时常患病,不能继续工作,只得辞去职务,在家中休养。将来病体好了,再来合作不迟。公司里的人,早就知道她和杨倚云感情弄得很坏,已经没有精神做事,勉强也是无益,就让她辞职。那杨倚云这一向子被两个妓女绊住,一天到晚讲究游玩,已不像从前那样热心艺术,加上公司里给他的薪水,不过一百二十块钱,抵不了春萍、飞艳送他一件小小的东西。他对于银汉公司的职务,更是随便,决定了自己要开的公司,努力开起来。那边银汉公司,对他就很不满意,加上这回李月英受了他的骗,大家也有些不平。杨倚云一想,莫让公司辞我,面子难看,在月英脱离银汉公司的时候,他也就写信辞职。

  杨倚云和月英,在银汉公司,总算是两颗灿烂的明星,忽然之间,两人同时离去。社会上不明真相,却猜一个正反,说是他两人要离开上海,去北京结婚。有些造得更厉害的,更把他们的行为,造得进了一步,说他们为了事实的逼迫,不得不提前结婚,虽然他有了神圣的职业,却也顾不得许多了。这话传到月英耳朵里去了,更蒙着一种重大的侮辱,心里非常难过。正好是上两个星期,又在话片公司新灌了两段歌曲,得了三千块钱,和父亲一商量,好好找一所屋子,读一点儿书,不要杂居在闹市了。李旭东也同意,就在徐家汇路极端找了一所小楼,楼外临着一条树树相接的绿街,进来是铁栅门的短墙,也有个上三丈见方的敞地,栽着花草,一片石路通到走廊上,这在上海,已经是中等阶级住户,不易找得的所在了。楼下三间房,李旭东作为会客看书吃饭之所,楼上三间,李旭东占了一间,余二间就让给小姐了。月英把一间来做了书房,一间做了寝室,书房是临街的一间,好在这里是大街的支路,街上车辆很少,并没有什么声音来吵闹。

  月英买了新旧许多小说,堆在屋子里消遣。父亲是个音乐家,家里有的是乐器,看小说看烦了,就拿着乐器来解闷,窗户的墙上爬满了绿绿的爬山虎,把墙挡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绿藤之中,挖着两个窟窿,那就是窗户了。窗户玻璃里,垂着两边分垂下来的白色窗纱。人要在墙外走,看见绿的白的相衬,知道这里面大有人在了。有时候,一种悠扬的歌声,从里传出来,尤其令人得着无限的美感。月英住在这楼上,戏也不听了,电影也不看了,跳舞场也不去了。除了吃饭,并不下楼。

  有时候,李旭东的客要见月英时,月英也推托着不肯相见,把一个活泼泼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深居绣楼的千金小姐,每天只有那几份日报,是她和社会接近所在罢了。上海社会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狂热。这个时候,上海正在闹电影明星狂。像李月英这样鼎鼎大名的人儿,自然是全社会所注意的,现在忽然隐姓埋名,不知所在,谁也当作一件新奇事儿来揣度。大小报上,不时有一种离奇的新闻登出来,和事实相去很远。

  李旭东看了很是生气,月英理也不理,只是一笑置之。每日无事,自按着琴,就在楼窗下曼声低唱,越闷得慌,也越唱得悠扬婉转。在楼下经过的人听到楼上这一种歌声,也都不免为之悠然神往。一天是夕阳将下的时候,月英见那淡黄的日光,照在对面布满了长藤的墙上,藤上的叶,大不是从前那样一片绿油油了,其间也有一两片焦黄的,远远地看去,就含有一种很浓厚的秋意。俯首一看楼下,草地枯娄了许多,几棵草本的花,也落去不少的叶子,看到这里,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观念。于是卷起窗纱,开了窗子,唱了一个秋风歌。

  她唱到得意忘情之际,忽听得楼下马路上,有一阵汽车呜喇呜喇呜喇之声,她忽然有一个感觉,楼上听到楼下的声音,楼下岂听不到楼上的声音吗。马上将窗子一关,依然放下窗纱来,她关窗子的时候,眼睛望着远处,却不料紧靠楼底下的一条路上正停着一辆汽车,汽车的主人翁,不是别个,就是杨倚云。他还带着一位得意的女友春萍秘书,这天因为下午没事,自己开了汽车,和春萍出来兜圈子,走到这里附近,汽车偏偏出了毛病,因慢慢开着汽车,沿路找修理汽车的地方,恰好月英这楼隔壁就是一家汽车行。杨倚云将车开到楼下墙的旁边,春萍坐在车上没有下来,他却叫了车行里的人来修车,自己在一旁监督着。正在这个时候,楼上的歌声,慢慢唱了起来。起先几句,没有听得清楚,只经两三分钟的时间,那声调很是耳熟,就一个字一个字都听懂了。那歌音是:

  月晕知道风要生,云开知道天要晴。
  天地间的事儿都料得定,只有一寸人心无凭准。
  说它比天地还深,比风儿月儿还不定。
  他说暗又明,说死又生。
  哎呀这可爱又可怕的一颗心。

  从今不要谈什么恩,从今不要谈什么情。那恩情都能变做冤和恨,只有自己相信。自己是……

  杨倚云不必再向下听,知道唱歌的人,正是月英,这歌的词儿,本来就十分哀怨,她又唱得极其凄切。靠了汽车,人都听呆了。春萍伸了一只手,摇着他的手臂笑道:“阿杨,你听听,这歌唱得多么好听啦,这是什么歌?”

  杨倚云无精打采地笑了一笑,车子修好,给了行里的钱,坐上车去,刚要开车,抬头一看,窗子里伸出两只红袖,露出雪白的手,将窗户啪的一声关了。杨倚云心里十分难过,真不可以用言语来形容,开了车便跑,春萍却说歌好听,埋怨他没有听一听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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